星期五, 15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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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你好,忧愁

林世钰 | 你好,忧愁

夏日(春晓 画)



这几天有点丧。


先是右腿出现了静脉曲张,酸疼肿胀,无法久坐和长时间开车;眼睛飞蚊症日益严重,写作阅读几乎进入停顿状态;连续两天胸口闷疼,原因不明。顿时有种初老的沮丧和悲凉;


然后是女儿2月看急诊的账单寄来了,1787美元要自付。与保险公司argue后,他们仍然不愿意掏一分钱。看着账单上的patient responsibility: $1787,在心里默默乘以6.48,肝颤不已;


接着家里的冰箱坏了,因为是内嵌式的,如果要换,需要好几千美元。看在钱的份上,于是凑合着用;


最后是先生一个关系要好的发小去山里采蘑菇,摔了一跤晕过去,头栽到河里,被发现时已经走了。他本来计划好一个月后和妻儿一起去旅行;


身体的衰朽,生命的无常,生活的一地鸡毛,这些事情像跳蚤一样,抓咬着我的心。


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做饭,于是干脆出去溜达一圈,顺便到镇上华人开的餐馆买了两份卤肉饭和仙草蜜,然后去图书馆还书。


还书的箱子旁边有条长椅,上面坐着一个穿着优雅、面目和善的美国老太太,拐杖放在一旁。她冲我一笑:How are you going today?(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 我本想回答:挺好的,但是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怏怏答了一句:Not bad(不坏)。她继续微笑着问:What happened to you(发生什么事情了)?


可能今天特别需要找人倾诉,加上这个和善的老太太让我有种莫名的信任,于是讲了几天来发生的种种。她听完后,笑着说,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每个人都在经历。


可能看我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吧,她也和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她叫Mary,今年82岁,退休前是一所中学的英语老师。她和先生育有两个孩子。48岁那年,先生遇到车祸去世,她一个人努力工作,供两个孩子上大学。他们毕业后,一个去佐治亚州工作,一个嫁到英国。先生去世后,也遇到一些男人,但是都没有先生那么好,所以独居至今。


林世钰 | 你好,忧愁

地铁里的女人。(春晓 画)


“你一个人生活感觉寂寞吗?”我问。


“习惯了就好。其实,如果在一桩不好的婚姻里,你会感觉比独居还寂寞的。”她冲我眨眨眼。


我笑了,exactly!


我问她,你对先生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


她说,先生是做销售的,经常出差,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一份礼物。有时是一枚胸针,有时是一条丝巾,有一次,他甚至给她带回了一瓶加勒比海的海水。因为她曾经告诉过他,她童年时曾跟着父亲在多米尼加住了一段时间,非常怀念加勒比海的阳光和海水。


天哪,这简直是我想象中的理想爱情的模样。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这么相爱,他走的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


“当时确实很难过,但习惯了就好。我们之前约好了,将来谁先到天堂去,记得给对方占个座。他可能是为了给我占个离上帝近点的座位,所以着急先走了。”说到这,她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笑。但笑着笑着,不知为什么,眼泪竟然沁了出来。


她问我:你来自日本吗?


不,中国。


在中美关系困难的当下,在这个国家说出“中国”这个词,实在有点底气不足,因为我不确定,政治的博弈是否会让美国的平民对华人充满敌意。


还好,她非常友好。“喔,我和先生1987年去过北京、上海、西安。我还记得北京的hutong(胡同)。”


当我告诉她我来自北京时,她激动地问我:建国饭店还在吗?我们当时就住在那里,出门是一条很宽很长的街。


我们热切地谈着北京。她记忆中的北京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模样:香酥的北京烤鸭,老北京酸奶,长安街上骑自行车的灰蒙蒙的人群,故宫护城河边练气功的老人,饭店门口找他们练英文的年轻人。


而我对北京的记忆和她有所不同。我1998年到北京读书的时候,北京万物生长,云蒸霞蔚,文化,政治,商业等领域,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精彩的大戏。那时的北京只有1号线和环线两条地铁,大家都很清楚自己去往何方。现在北京地铁阡陌纵横,每个人反而感到迷茫了。


此刻,两个分属不同国家的人,坐在美国一个小镇图书馆门口的长椅上,谈论着同一座城市,我们对这个城市的不同记忆交叠在一起,有一种时间被折叠的感觉。


我们聊得很愉快,宛如多年老友。


有意思的是,在美国这些年,和陌生人这样的深度交流有过多次。有时候,他们甚至愿意把自己生命中最隐秘和最疼痛的部分和你分享。


2016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驱车去附近一个湿地公园拍照。没想到当天因为下雪,公园大门锁了。栏杆并不高,我犹豫着是否翻进去。正在这时,一个美国男人走过来了,他也背着相机。见到我,开心地说:居然有人和我想到一块了。


他让我帮他拿相机,自己先翻进去,然后再帮我。我们在寂静的湖边走了一圈,拍了不少照片。他告诉我,他是个电脑工程师,摄影是业务爱好。


他听说我和先生女儿生活在一起,非常羡慕。他说,他和妻子几年前就离婚了,两个孩子跟着妈妈。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孩子了,非常想念他们。”他告诉我,他当时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妻子一气之下和他离婚了,然后搬到北卡去。她一直无法原谅他,所以找各种理由不让他见孩子。


说起小时候带孩子在冬天的湖上溜冰的往事,这个男人的眼里泛着泪光。“我承认自己错了,也和那个女人分手了,但是妻子始终不肯原谅我。我担心自己在孩子的心目中是个坏爸爸,这对他们成长并不好。”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静静地听他诉说。他说完后沉默了,看着湖面上的鸟枯立在腐烂的木头上,像一个个若有所思的逗号。


我想,若不是他的内心压抑到一个很深的地步,才不会对一个异国来的陌生女人如此倾吐呢。他也许有不少朋友,但是适合诉说内心最深处心事的估计没有几个。


每个人何尝不是如此?比如我,有时心里堵得慌,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打开通讯录,发现让我有交流欲望的也就三五个。一想到他们可能在忙,或者也在为生活的一地鸡毛烦恼着,如果把自己的情绪垃圾一股脑地倾倒给TA,会让朋友之间的生态失衡,于是自己默默地把内心的块垒反刍半天,就着三两杯淡酒,生生浇回去了。


这个世界看起来热闹喧嚣,活色生香,其实具体到每个人,仿佛内心深处都缀着一片桑叶,在那里,孤独如蚕,把桑叶咬得浑身是洞有人为了填补这些空洞,拼命抓世上的东西,财富,权力,名声,美色。他们看起来活在人群的中心,被艳羡的目光包围着,其实当他们与自己独处时,内心的那种虚空会把人整个吞噬掉。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表面风光的人抑郁自杀的原因。


林世钰 | 你好,忧愁孤独的旅人。(春晓 画)


抑郁是什么?抑郁就是你看到了自己内心幽深的空洞,往里面扔了一块石头,却没有回声。你觉得好孤独,好软弱,好无力,于是黑暗借机把你吞噬了。


几年前,我欣赏的一个杂文家,原《求是》杂志副主编朱铁志先生因为抑郁,在车库自杀了。他留下了一封文采飞扬的遗书,说明了自己内心纠结之痛苦。那就是,戴着面具演戏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和本我的良心觉察在拉锯,最后本我胜不过那个“假我”,结果内心崩溃了。


我也曾在体制的外围漫游过,当时没有一官半职,但依然时常感到纠结,何况浸淫在体制深处、身居高位的他?


活在地上的每一个人,但凡自我还剩一丝半缕,深夜与自己对坐时无不有那种刻骨的孤独。那个巨大的空洞睁着眼睛凝视着你,一旦你的内心稍有软弱,就立刻跌进去,尸骨无存。


这几天,国内的大瓜一个接一个,砸得我晕头转向,目不暇接。其中最大的“瓜”非小燕子莫属了。这个大眼睛姑娘,本来可以做一个好演员和好导演,谈不上德艺双馨,但至少日子过得比较清爽,没有这么多枝枝蔓蔓。可她偏要去混富人圈,玩钱,把自己弄成“女版巴菲特”,结果天未亮就尿炕了,弄得一身臊。何必呢?


现在连夜绣红旗恐怕也来不及了,因为连针线盒都被端走了。


有传言说她去法国了,有人说她还在北京。不管她在哪里,确定无疑的是,她被囚禁在自己内心的“牢狱”里,活在恐惧和黑暗里,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所以,你不用羡慕她的财富,也不用幸灾乐祸她的落难。神掌管的世界,“公义要行在他面前,使他的脚踪有可走之路”。说得通俗一些,就是出来混,早晚要还的。你见到贼大口吃肉,也早晚会见到贼被吊打的。没有谁可以逃过这个天理和定律。


我不知道,经历了楼起楼塌,聪明如她,是否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


世人的生命是什么呢?“一阵去而未返的风”,“一阵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 便归无有,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


地上短暂的一生,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身外之物把自己掩埋吗?


我长这么大没有尝过有钱的滋味,年轻时说视金钱如浮云和粪土,可能有点酸葡萄心理和假清高的嫌疑。但如今人生过半,看了世人目不暇接的席设席撤,内心透亮许多。现在对生活的期待是,“不要使我贫穷,也不要使我富裕,只要给我需用的食物。免得我吃饱了,就不认你,说‘耶和华是谁?’,又恐怕我贫穷,就偷窃,污渎了我神的名。”


如果把整个人类社会看作一条食物链的话,身处社会食物链顶端时不必沾沾自喜,也不必为明天而夸口,因为明天如何,我们还不知道呢。


那些昔日呼风唤雨、一跺脚半壁资本市场震颤不已的大佬们,如今在政治的揉捏下都沉默了。之前,他们以为耍一根资本的“金箍棒”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个个洋洋自得,殊不知路上冒出的各路“妖怪”都是有主的,主人就是如来佛本尊。


早知如此,他们当初不该志气高大,野心勃勃,而应谦卑柔和,因为柔和可以免过犯。


身处食物链下游时也不必妄自菲薄,心怀怨气和戾气。人各有命,苦难的环境有时反而可以造就人,“他试炼我之后,我必如精金”。


我的一个艺术家朋友曾经好奇地问我,世钰,你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吗?我大笑:不是。我父亲在35岁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11岁前一直生活在闽东的一个小山村。


他接着问:那你是如何学会写作的?我说,我从来没有学过写作。那时家乡没有图书馆、书店,家里也没有藏书,我小时候几乎没有读过什么像样的书,也没有看过什么电视。


我想,我之所以写作比一般人好一点点,一方面出于神的恩赐,另一方面是故土的滋养,还有就是,对所喜欢的事物的不懈追寻。


回过头来,我对童年生活过的那个乡村充满感恩。虽然物质匮乏,但是那里的山川、河流、旧街、故人充满动人的故事,它们始终在我的记忆里滚烫如初。它们是我生命最初的根。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可以把故乡从口袋里掏出来,仔细端详,感受到它与我的同在。这种笃定是环境变迁、命运狂涛里的定海神针。


林世钰 | 你好,忧愁

故乡的老房子和远山。(林世钰)


蚍蜉撼树不易,但至少我们可以凭着神给我们每个人的不同恩赐,做好我们当做和能做的事,一点点去改善脚下生存的土壤,成为别人的祝福。如果每个人都举着一个小小的火炬,汇聚在一起,一定可以映照得夜空明亮如昼。


最近右腿静脉曲张有点严重,无法久坐,这篇文字是分几次写的,所以拉拉杂杂,越写越散,完全偏离了最初设定的主题。好比一个人本来要出门捕蝴蝶的,结果捞回来几条鱼。


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让心里的文字像泉水一样冒出来,没有章法,不受约束,只是自由流淌着,去它想去的地方。如果碰巧流过你的心田,那就太好不过了!


夏日渐远,秋日已至,愿亲爱的你平安喜乐,在这个喧嚣混乱的时代,依然保持一颗清朗素净的心。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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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杭之渡彼岸
一苇杭之渡彼岸
用媒体人的眼光观察美国社会,用妈妈的心肠分享教育心得,用旅行者的心情体验旅途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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