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越来越多人蜂拥而起围着智能手机，辗转于各种阅读软件，试图猎取一些能够丰富自己见识的信息，并视之为能够满足自我需求的“阅读”时，安静地归回古道不啻为明智之举，就像今天这篇文章，是对来自八百年前修道院的一套阅读体系的解读，相信大家读来定会受益匪浅。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团体致力于阅读活动——这些阅读活动通常是作为一种独特的精神活动，不过他们所教的和所学的也适用于那些没有这类精神需求的读者们。
比如说，在12世纪巴黎著名的圣维克托修道院，该修道院院长休（Abbott Hugh）曾经写了一本指导阅读的名为《训解》的著作。书名的意思类似于“操作手册”，而休的这本书几乎也相当于一本教育理论著作、一本简要的百科全书以及一套组织所有知识的系统。休本来是想为他的修道士同伴们创造一个阅读系统，不过他所说的那些话对那些阅读动机——还有阅读的内容——跟修道毫无关系的人也具有非常宝贵的价值。
休用了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开头，驳斥了恃才傲物的态度：“我自己从来不会瞧不起任何跟教育有关的东西，而是……经常学习一些在其他人看来是个笑话或者说没有意义的东西。”他向其他读者宣扬这种态度，主要是因为那些在一开始脑子里只有一些琐碎事情的人，可以把他们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当成基础、垫脚石，然后他们才能够上升到更高的知识层次。
那些刚刚开始人生中阅读训练的人，不需要为阅读非名著的书，或者一次只能集中精力看几页书而感到羞愧。就让那个人从短篇故事或文章读起，然后朝着需要大力集中注意力的更长的文章努力。实际上，循序渐进对一个读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一步往前走的人才能走得最好，不像那些一下子就想跳一大步的人，只会摔跟头。”
而且，休还说，在这些方面取得进步的读者要警惕骄傲的危险——恃才傲物的根源——因为骄傲会让你轻视其他读者，同时会阻碍你获得更多的知识和技能。
虽然休在《训解》中没有用这套特别的术语，但是他赞同中世纪的一个普遍观点，那就是人生是一场朝圣的旅程，每个人都是一个旅人，一个徒步旅行者；一个知道要去哪儿，并且还在行动，同时也知道自己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的旅行者。因此也就没有理由在那些和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们面前骄傲自负：我们都在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这些观点的基础上，休特别强调了学习阅读的人要培养谦虚的美德：“对读者来说，谦虚教给我们尤其重要的三点：首先，他不轻视任何知识或著作；第二，他不以向任何人求教为耻；第三，在他完成阅读任务之后，他不会看不起其他人”。怀着这种谦逊的精神，读者可以很有把握地追求从阅读中得到的智慧，这样的读者才是真正的学生。
伊万·伊里奇——我在这里着重引用了他对休著作的绝妙诠释——说过，当他在研究休的著作，尽力想理解后者提到的“学习”（study）一词的含义时，碰巧查阅了拉丁语字典和牛津英语字典，然后很高兴地找到了下面这些：
（源自拉丁文Studium）喜爱、友情、致力于他人的幸福和健康；有选择的同情；愿望，意向；对某事物的乐趣或兴趣——注意：这些义项在1697年后都已经废弃。
所以学习某项事物的学生不仅会关注他所学习的内容，而且还会对它非常感兴趣：态度友好，甚至充满喜爱（至少在1697年之前会）。学生会觉得他或她所学习的内容非常珍贵，并且希望它能带来更多益处。读者会关注作品本身以及里面有价值的内容。
不过，只有耐心细致的读者才能挖掘到那些有价值的内容。这样的读者当然必须对文本进行思考，尽自己所能发挥才智来理解它的含义。但是这样还不够，因为，回到我们之前强调过的一点，这样的阅读只是在按部就班地理解，没有互动。
真正的学生会从思考状态进一步进入默想状态，用休的话来说就是“吸收”文本内容——只要这个文本真的值得这么做，对这一点认真的读者能够分辨——变成读者个人的经验。我们也许会想起，贾雷尔曾说过，我们趁着兴致读的书会对我们说“你必须改变你的人生”——读《大卫·科波菲尔》这样的书不只是为了获得乐趣，更是“为了人生”本身。他被他所读过的书改变了人生，丰富了内心，强化了思想，安慰了灵魂。
我冒险再提一个拉丁词语。休认为，那种思考，尤其是对宗教著作的思考，最好通过“反刍”（ruminatio）来实现。休所想到的是牛羊等对食物进行反刍。反刍动物有好几个胃，其中第一胃，就是瘤胃，可以用来暂时储存食物：这些动物咀嚼一些食物，然后咽下去，输送到瘤胃，不过之后会反刍这些半消化过的食物，然后再次咀嚼。只有经过反刍的食物才会被输送到第二胃，到了那里就不会再返回了。
休认为这是完美的专注阅读模式：阅读文本，然后输送到大脑深处——不过之后还要把它召唤出来进行进一步思考。（休的阅读模式显而易见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他想把我们的身体训练成阅读的好帮手，这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塞尔夫的研究发现，身体具有一种自然倾向，会去干扰静止不动的注意力。“吸收”就是真正的放进身体里。）
如果你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过后，可能过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你可能并不是完全理解，回头再去读的话，你就是一个反刍读者。
尽管如此，我们已经看到了，强大的文化和心理力量会阻止我们所拥有的反刍本能。如果我们很容易就会分心，或者时间很紧张，又或者我们想看完一本书只是为了从书单上划去这一本，然后继续看下一本，我们可能会忘了那篇文章，再也不会回头对它进行反刍。
这不仅仅是我们的问题；休费了很大的篇幅在这些方面对修士进行指导，这说明他们也要应对我们所面对的这些诱惑。
■对于那些希望跟随兴致而不是一时兴起去读书的人——那些已经充分了解自己真正感兴趣、想探索的是什么的人——第一课必须学的是谦逊。
■如果过去五年你都没有看过一本小说，一开始就读《安娜·卡列尼娜》或者《万有引力之虹》并不是个好主意。不要有所顾忌，只管去读那些挑战系数低一点儿的著作或者诗歌，因为毕竟它们的难度小一点儿，都是按照适当的次序出现的。
■不要浪费时间和精力拿自己跟别人作比较，不管比较的结果会让你感到羞愧还是满足，因为我们都是徒步旅行者。
■带着宽厚的态度去面对你要读的书：不要期望跟文本对抗，而是要尽力对它好一点儿；要出于自愿而不是被迫妥协地面对文本，就像它是来你家里的客人，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的确如此。
■最重要的是，用一点时间来辨清这本书——或者这个故事、这首诗歌、这篇散文、这段论文——能够给你提供什么。
■慢下来。要重视反复阅读那些看起来内涵丰富或者极为难解，也或者因为以上原因而让你极为不快的段落。
■多咀嚼一下这些文字构成的食物，增加反刍的时间，然后再把它输送到你大脑深处的胃：这样你就能避免随后出现的消化不良和心绞痛了。
以上所有建议本来是用来教育八百年前巴黎的修道士们的，但是今天的读者们如果不遵从这位睿智而又神圣的修道院院长休的指导的话，只怕结果会更糟。
（本文摘编自《消遣时代的阅读乐趣》，译林出版社2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