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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故事 | 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

光阴的故事 | 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


亲爱的妈妈:


这是凌晨两点的美国新泽西小镇。窗外万籁俱寂,街道安静得像一面冬天的湖。


国内现在已是母亲节了,我在灯下慢慢地想你。


此刻,你在家乡的小城做什么呢,在屋顶晒太阳,还是背着爸爸去地里种菜?或者坐在床上,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连续剧,一边为主人公的命运抹泪?


我突然想起,这么些年,我给爸爸写了很多文字,但是对你却吝于笔墨。以致我一个朋友问我:你和妈妈关系不好吗?我从来没有见你写过妈妈。


我很惭愧。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偏心,似乎与爸爸更亲近一些。这可能因了我们性格相似,价值观相似,更容易欣赏对方,找到共同话题的缘故。而你,似乎永远都在那里忙来忙去,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我们很少有坐下来一起聊天的机会和时间。


直到今年生病,你才歇了手里的工,安静躺在床上。


1月中旬,我回国看你,被疫情困在了家乡小城,难得陪伴你两个多月。一天,天气晴好,我陪术后的你去屋顶晒太阳。你突然认真地说,妹妹,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要记住,将来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然后,你像一个拧不上开关的水龙头,向我一股脑说了自己的人生经历。我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听你细说从前。


光阴的故事 | 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

2020年2月,我和母亲


你6岁丧父,外婆无法养活六个孩子。你七岁那年,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烧香后偶然到你家避雨,看见廊下拾掇菜叶的你,眼睛一亮,央求外婆把你给她做童养媳。之后,她用三十斤红薯粉换走了你。


你说走的那天,你一步一回头,直到儿时玩耍的廊桥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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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故乡的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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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夏天,我和父亲陪母亲回乡


七岁的你,被命运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遇见了一个十岁的男孩。他羞涩地不敢看你,迅速跑到楼上躲起来。那就是你的“哥哥”,我的父亲。


你终日劳作,仍然被奶奶打骂。有一次,你上厕所时滑进硕大的粪桶里,挣扎着爬出来,却被奶奶痛骂一顿,把你拉到门口的小河里,远远地用扫把往你身上乱杵。那是家乡的深秋啊,天气多冷,你瑟瑟发抖,捡回了一条命。


妈妈,我好想拥抱那个7岁的女孩,她太苦了。她长大后变成我的妈妈,所以我要好好爱她。


奶奶这么对你,但你从来没有恨意,相反,你告诉我,奶奶不是坏人,她自己不会生育,不知道怎么去爱孩子。而且爷爷太老实,在村里老被人欺负,奶奶心里有气,就把气撒在我和你爸身上了。


记忆中,虽然爷爷奶奶是父亲的养父养母,但你和爸爸从来对他们都很孝顺。


80年代初期,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杀只鸡或鸭都是家里莫大的盛事。我们三个兄妹巴巴地看着用草药熬的黑乎乎的鸡汤/鸭汤,眼里充满了灼灼的渴望。你总是把两把最大的鸭腿/鸡腿留给爷爷和奶奶,然后给我们兄妹翅膀和鸭胸/鸡胸,你和爸爸则坐在炉边啃干瘪的鸡爪/鸭爪。


光阴的故事 | 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

母亲初遇父亲的房子,毁于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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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夏天,母亲回到她和父亲的村庄


后来,爸爸工作调动了好几回,你随往,爷爷奶奶留在了乡下。你经常让人捎回好吃的,自己也隔三差五回去看他们。你清楚地记得他们喜欢吃的每样东西。爷爷去世前几天,说你和爸爸很孝顺他,他这辈子很满意了。


你16岁结婚,17岁就成了母亲。你坐月子的时候,家里没钱买鸡。连着几个冬夜,父亲点着松明火偷偷到山里挖荆棘根,晒在檐下,准备卖给供销社挣几块钱买鸡,结果还是被大队干部发现并没收了。20岁的父亲拿着一把斧头,冲到干部家里,劈倒了一把凳子。结果干部战战兢兢还回了一半。


因为你怀孕和坐月子时营养不良,没有奶水,所以哥哥一直身体不好,一岁患白喉,差点丧命,三岁了才勉强会走路,而且头大身小,动不动就摔跤。我不知道当时17岁的你,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如何面对这些生活的艰难。

    

20岁,你怀了我,困得不行,下地干活时,随便找个草垛或者茅草屋,窝在那里打个盹,醒了接着干活。那年冬天,你生下了我。


你说我小时候特别贪睡,坐月子的时候,你下楼缝衣服,听到楼上“咯噔”一声,以为是猫偷吃鸡肉。上楼一看,我的小裙子垂到火盆里,火都烧到蚊帐了,我依然呼呼大睡,小脸烤得红扑扑的。


你后来老说我是经过火的试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小时候特别着迷这个故事,让你一遍遍地讲。


我五岁的时候,亲爷爷生病了,你给别人干了好几天活,挣了两块钱,给爷爷买了四块糕点放在柜子的最上层。我发现了,馋得不行,拿了个凳子爬上去,偷吃了两块蛋糕的每个角,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你发现了(小时候的我脑洞真的好大,让现在的我膜拜万分)。


你回家后发现了,操起一根竹条要抽我。我拼命跑,连滚带爬,甩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最后跑不动了,就一头扎进店门口一堆晒太阳的老人堆里(我小时候还是很有智慧的)。他们护着我,说孩子饿,没办法才偷吃,不能打。你扔了竹条,抱着我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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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时逃命的深巷


很多年后,你经常充满歉疚地提起这桩往事,说当时不怪我,是你们当父母的无能,才让孩子饿成这样。


可是妈妈,怎么能怪你呢?我们是“文革”结束前后出生的一代,当时中国民生凋敝,哀鸿遍野,谁家的日子好过呀?你虽然不能给我们丰富的物质,但给了我们足够的爱。


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个一生病,你总是哀愁地看着我们,说,宁可这病得在我身上,也不要让你们受苦。你想方设法,为我们弄点好吃的。有一次,你煮了酸汤猪肉,给弟弟多盛了两块肉,我觉得你偏心,一个人躲到楼上哭。你上来安慰我,把自己碗里仅有的两块肉给了我。我没心没肺地吃着。


长大后想起来,觉得特别惭愧,你可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啊,天天下地干活,我岂能如此不懂事。


生了弟弟以后,爸爸去乡政府做事了,忙得一塌糊涂,家里的事几乎管不上。于是,你一个人扛起了家务,还要打理菜园,下地种田。记忆中的你,总是卷着裤腿,上面沾着泥,手提满满一篮子蔬菜或者肩扛锄头,斗笠戴得斜斜的,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纯粹的男女人,没有任何女性的特质。


有一年春天,你浇完菜园回来时,突然天降暴雨,河水涨了,你过河的时候摔了一跤,浇菜的粪桶被水冲走了,你也差点被卷走。


我放学回家时,只见你坐在凳子上,全身湿漉漉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埋怨爸爸。奶奶站在旁边大骂爸爸不管事。我被大人不加掩饰的悲伤和愤怒吓坏了,不知道如何安慰你。只是轻轻地走到厨房,把饭放到锅里蒸。


你可能听到了厨房的动静,抹了一把泪,进来默默地洗菜,做饭,把你所有的委屈和隐忍安放在一菜一蔬中,安放在为人母的责任里。


那天,我担心你会去喝农药,像很多农村妇女那样,与老公吵架后,一赌气就抓起屋后的敌敌畏或者乐果,仰头一喝,留下年幼的孩子和悔恨的丈夫在这个世界孤独地晃悠。我曾经在乡村的柿子树下,见过一个喝农药死亡的女人的尸体,当时有两只猪在拱她的头。衬着远山阴森森的暮霭,那一幕让我惊心动魄。


我一直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心里充满了不安。下午放学回家,我拼命往家里跑,直到看见你在廊下劈柴,表情如常,我才放下心来。


妈妈你知道吗?那天我多么害怕失去你。我上课的时候满腹心思,老师的课一点都听不进去。课间和同学玩耍的时候,我居然不小心把石头甩到了她的眼角,差点把她眼睛弄瞎了。


那年我10岁。我一直觉得,我的童年在那天结束了,成年人的忧虑从此像一件宽大的衣服,呼啦一下覆盖了我。




11岁那年,我去县城一中上学。五年级两个班五六十个孩子,只有两个女孩考上一中。你高兴坏了,连夜用碎布为我缝制了一个书包。


到了学校,我突然发现全班只有我的书包是花布拼成的,而其他女生的书包都是单色的。我觉得自己好土,默默地把书包塞进抽屉里。后来我省吃俭用,买了一个和班里女生一样的书包。


妈妈,请原谅一个女孩小小的虚荣心。回头想想,你缝制的书包多好看啊,至今我还记得斑斓的花色和向日葵的形状。可是当时,我真的很怕被那些洋气的城里孩子看不起。


我的自信心,是在后来走了很长的路,读了很多的书,才慢慢建立起来的。我知道,这世间,父母和出生地是无法选择的,这是我们无法更改的命运。在我们的生命还是一团混沌的时候,上帝就用掷骰子的方式掷出来了。我们唯有悦纳上帝的任何安排。


曾经,我的一个女友告诉我,她小的时候,妈妈带她去旅行、听音乐会、看电影、见识很多有名的人,她和妈妈甚至可以聊苏联解体、老庄哲学、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协奏曲很长时间。她妈妈是大学哲学系教授。


当时我听了有点黯然。妈妈,你只是小学毕业,粗通文墨,除了家务和地里的活,你其它似乎什么都不懂。小时候,你带着我去采茶、种豆、插秧、割稻、砍柴,认识各种草药、野菜和蘑菇。我们所有共同的记忆,都是关于土地、原野、森林,完全的大自然,没有任何与人造的文明有关的。


当时我觉得自己特别辛苦,因为我所有知识上的长进,全是靠自己后天的摸索和努力。现在我才发现,你虽然没有什么文化知识,但是用自己的善良、坚韧和勤劳,为我的品质打底,这使得我可以在这个混沌的世界,一直活得还算明澈,未失本心。


光阴的故事 | 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

2018年夏天的家庭合影


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我记得小时候,有个年纪很大的乞丐老到我们家里乞讨,你每次总是不让他空手而归。一次,我们家的米缸都已经见底了,你还倾其所有,宁愿自己再向邻居借。


后来,你干脆让体弱多病的哥哥拜他为义父,每次他到我们家来,你总是招待他好吃好喝,直到他去世。


村里有个智障男人叫阿鼠,他一岁多的时候,母亲发现他智商有问题,遂离家出走。阿鼠从小被人欺负,比如有人故意把烟蒂丢在地上,让他去捡,他就捡了叼在嘴里。夏天故意给他冬天的棉衣,让他穿上,看他热得满头大汗哈哈大笑。每次你路过,都要呵斥那些欺负阿鼠的人。你说阿鼠也是母亲怀胎十月生的,不能欺负他。


后来你到乡里的公交车站工作,阿鼠过来帮你搬运东西,你每次都给他五毛钱,还把哥哥的旧衣给他穿。阿鼠知道你对他好,经常到我们家晃悠,帮奶奶劈柴。你留他吃饭,还把爸爸的烟给他抽。


我看着阿鼠的鼻涕一开始探头探脑,最后干脆一泻千里到碗里,恶心得吃不下饭。我告诉你,以后不要再留阿鼠吃饭了,可以给他一点食物带走。你严肃地说,他也是个人哪,到我们家就是我们的客人,要招待好。


我们搬到城里后,家里成了乡下亲戚的驿站。他们有的来生孩子,有的生病住院,有的进城卖东西。反正来来回回,络绎不绝。有时候,甚至家里同时来了三拨客人,他们占据着我家里的大部分空间,我只好躲在小屋看书,心生烦躁。


你跑前跑后,给他们做饭、送饭,领他们去找熟人,张罗各种事情,有时累得坐在椅子上,半天喘不过气来。


我劝过你,让你要学会适当拒绝别人。你笑了笑,说,以前我们在乡下的时候,进城也是寄宿在亲戚家。现在我们进城了,也要照顾乡下亲戚的需要。大家都不容易。


我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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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术后的母亲和她的菜园


光阴的故事 | 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

2020年春节,父亲和术后的母亲


三年前我回国,你高兴地告诉我,你认了一个干妈,她很疼你。有一天,你买了一堆东西,让我一起去看“外婆”。去了以后才知道,那个老人的儿子开店卖祭祀用品,你买了一次东西后和他们一家认识了。老人有眼疾,无法出门。你经常过去陪她聊天,给她买各种好吃的。老人很感动,认你做了干女儿。去年,“外婆”去世了,你还以女儿的名义为她送行。


妈妈,虽然你不是基督徒,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佛教徒,但是你的善良,一定蒙神悦纳,而且也深深影响着我们。想起你时,我的心里烟霞笼罩。


2013年我去美国,心想,等一切安顿好了,就把你们接过来。谁知道,你们冒着大雨,舟车劳顿去广州面签,居然被拒签了。后来两年,爸爸灰了心,不想再试了。现在中美关系紧张成这样,你们在美国与我团聚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


所以,我一直想着回家乡做点事情,将来可以多陪你们。这些年,我光顾着自己的小家,陪你和爸爸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我总以为,你还年轻,身体尚好,还有大把时间呢。


今年1月,你病得让我猝不及防,于是我知道何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间不会等我们的,我们只能紧紧抓住它。


亲爱的妈妈,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等着我回去,好好陪你看山看水,种瓜种豆。我曾经错过的岁月,都将一一弥补。

                                                                              2020年5月10日


————End————


   作者林世钰,前媒体人,传记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和《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等书籍。后者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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