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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这事人也不能太多,尤其是劳改喝酒,超过五个人他基本不去,去了也不喝。劳改姓盖,盖叫天的盖。年轻时人家叫他小盖,他自己叫自己老丐。微信群兴起,用搜狗拼音打字”老丐”就成了劳改。
劳改是酒神,不是酒量大而是酒品好,不是喝醉了酒品好,而是品酒品得好。据劳改自己说,他曾经认真地品过三百种以上的酒,什么粬酒酱酒清香酒,董酒汾酒四特酒,从衡水老白干到肖尔布拉克,从黄鹤楼到老皇台,只有人家说不出来的就没有他没喝过的。酒只要他喝上一口,什么香型余味回甘厚度绵甜净爽都是他的字和词。
王仨捎的这茅台镇酒,劳改是第二次喝。头一次三个人喝了两瓶,劳改自始至终没作评价,临了盯着酒标看了看,微皱眉头说一句:”秋雨醉,余秋雨这怂啥都干!”据说,劳改在他的《九部》里,隐晦地提过文空革余秋雨写作班子的事,但劳改从来不明说。在王仨看来,劳改给秋雨醉的评价应该是很不错了,三人喝了两瓶,对劳改来说,如果酒不行他断然不会喝这么多。
劳改对品酒有自己的看法。职业的品酒师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多喝酒的,因为要保持理性的判断和知觉的准确,所以很难做到与酒通情。在劳改看来,那不是品酒是检测酒。劳改认为好酒是有灵气的,俗话说酒是粮食精,粮食通过光合作用得天地之精华,本身就带着光明的气息,又蒸馏浓缩成酒,那一定是凝结了天宝物华。所以,饮酒者若不与酒通情,那简直是对酒的亵渎和阳光大地的不恭。饮酒者若非到了半酣状态暂时忘掉自己,按照张林的说法就是喝得二麻二麻的时候,就不可能与酒通情,也不可能对一款酒有真正的了解,更别说判别高下了。懂劳改的朋友喝酒一般都要叫上劳改,因为和劳改一起喝酒就是香,当然酒要好。
昨天晚上的秋雨醉,劳改喝得很投入。一小口一小口地滋溜,时不时还含在嘴里咋吧两下,仿佛要让他舌头上的每一颗味蕾都充分体味到酒的甘甜。就是鼻子也不闲着,时不时竦一下鼻头,似乎是要努力将酒中的灵气吸入肺腹,化作精神的特供食粮,看着劳改喝酒的样子,就是从不喝酒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自斟一杯。桌上的几盘菜像摄影棚里的道具一样色泽鲜艳,一盘手抓少了几根肋条,百合腰果去了一小半,清蒸鱼盘中的姜丝和葱蒜被王仨夹着吃了。老高用手机不断变换着机位,从各个视角捕捉着片刻的欢笑。魏大学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支点着的黑兰州,右手刮着碗子,坚强有力的胸锁乳突肌支撑着硕大而泛着智慧光亮的头,听着各家的故事。
武立谦说到他爷在新疆给维族妇女接生的时候停了下来,跑了趟洗手间,劳改差不多喝得半酣。魏大学吐了个烟圈,转向王仨说道:
“王爷刚解放的时候真交了八百块现大洋啊?”
“可不是嘛!我二爹说他和我大舅一起去送的,四五十斤重,两个人换着背着走了十几里路。”
“收了钱就放人了?”
“也不是,说区长当天不在,县上开会去了,没人下命令。”
“钱呢?”
“钱政府收下了啊,清点了好半天,说两块是假的,好在我二爹多带了五块,给补了两块。”
“你算过那时候八百块大洋相当于现在多少钱吗?”
“这倒没算过!我有个远方堂哥,他爷爷跟我爷拉车,一年也就几十块钱吧,我不记得了!我爹去世的时候给了个罐头瓶,里面用布包着24块银元,我家就剩这么点了。”
武立谦说完他爷留下的那句话顿了顿,似乎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劳改,劳改只顾着喝酒貌似一句话还没有过,这不是劳改的风格。每次喝酒,劳改要么是眉飞色舞地讲着他的酒经,要么就说点河西的老故事,有时候也哄着大家唱首老掉牙的情歌或者干脆划拳:
“黄鳝黄,黄鳝死了肚皮黄
泥鳅死了哭一场
虽然不是亲兄弟
同在一个烂泥塘
几次钻进烂泥塘啦
八次钻进烂泥塘
…… “
劳改已经不喝酒了,他问陈武志要了一支烟点上微笑起来。劳改的微笑是一种不轻松的微笑,虽说两个嘴角左右上扬,烟熏的几颗稀疏的牙总想往外窜,眉头却轻轻地皱着,一股犀利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黑框镜片投向武立谦宽阔的脸庞,真诚、坦荡、笃定,带着一丝理性的探寻。他说:
“立谦,你信上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