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鱼：滴水洞的小鹅卵石（短篇小说）

安迪一直收藏着一块小鹅卵石，大拇指指甲那么大，表面光滑，黑色里嵌着鸡蛋黄。

那是他9岁那年，在家乡滴水洞里面捡来的。小安迪偶然发现的滴水洞，就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一小片树林遮住洞口，非常不起眼的溶洞。因此，很少有人进去。

有一天，学校组织去公园活动，同学们都去游乐园玩了。安迪觉得游乐园太吵，于是，一个人在人少的地方散步，偶然听到滴水声，不是那种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滴水声都要绵延很久，就像安魂曲的音符，也像是召唤的声音，吸引着小安迪。顺着声音，小安迪穿过树林，来到洞口，那个洞口实在不起眼，但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空灵，似乎里面住着神仙。

安迪走进洞中，里面漆黑，只有洞口的一束光。那束光正好照见滴水处，水滴，一滴一滴的落下，下面是个岩石围着的水塘，每一滴水落下，都会响起拉长的叮咚声。小安迪在里面发呆了很久，他想滴水洞一定是个世外仙境，可以去往天上的世界。自己是第一个发现滴水洞的人，一定不能暴露这个秘密。

小安迪想到这里，感觉很兴奋。于是，把自己珍藏了很久的玻璃弹珠留在了滴水洞，和洞里的一堆小鹅卵石放在一起。这样，就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滴水洞。然后，他也从鹅卵石堆里，选了一颗最漂亮的，作为印记，带回了家，放在床头的抽屉里。这样，滴水洞的秘密也留在了家里。

每次学校去那个公园活动，小安迪都会一个人溜进滴水洞，听滴水声。有一次，听得忘乎所以，忘记了集合的时间，迟到了很久。等他到集合地点时，老师眼露凶光地盯着他，同学们幸灾乐祸地等着老师对他处罚。

老师狠狠地问小安迪，你跑去哪里了？游乐园也看不到你。小安迪低下头，不吱声。老师并未就此罢休，在反复追问下，小安迪终于说出了滴水洞的秘密“我发现了一个神洞，洞里有神泉，我喝了一口，可以长生不老。”这样的回答并没有熄灭老师眼里喷出来的火，却引来了同学们的阵阵嘲笑。有位同学说，我早就知道那个洞，还在里面洗过脚，你喝了我的洗脚水。笑声更猛了。

从此以后，小安迪再也没去过滴水洞，但那个滴水的声音，拉长地叮咚声，一直在他心里响起，那颗小鹅卵石，也一直放在他床头抽屉里。

读高中的时候，安迪发现了学校旁的江畔，水流撞击石头的声音。放学后，他总是一个人来到江边，躺在巨大的鹅卵石上，听江水击石，每一声都像天籁的音符。

有一天他带着最好的朋友张浩来到江边，和他一起听水声，张浩看着安迪笑，他觉得水声很无趣，但安迪很有趣，江水流过石头，有什么好稀奇的，至于这么兴奋？

安迪听完水声后，从大鹅卵石下，拾起一些小石子，准备告诉张浩一个宏伟的计划。此时，安迪已经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正在为校庆，策划一场晚会演出。安迪把小石子放在鹅卵石上，“我准备办一场名垂学校历史的晚会”，于是他把第一颗小石子摆出来，“第一个节目要让所有人都想不到，让陈达先出场，故意像走错路一样，闯进会场”。然后，安迪摆上第二颗小石子“第二步，陈达发现自己来到了魔法世界，这里的每本书都是一个暗器，你通过一个暗器就来到海洋，在海洋里遇到天兵天将，再通过一个暗器就来到沙漠，遇到了沙漠驼队，再通过一个暗器就到了雪山，雪山里有神仙······”

······

张浩听得索然无味，但并不影响安迪说得眉飞色舞，就像是在说一个石破天惊的重大创举。

后来，安迪找到陈达和其他计划里的演员。全身心投入这次演出。演出好评如潮，但安迪并不是很满意，至少没有按他设想的那样进行，但安迪还是很喜欢全校同学们的夸奖。演出成功，演员都很兴奋，自然也淡忘了准备过程中的不愉快。

在排练时，由于一次次重排，演员都向安迪发过火，安迪不管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都好言道歉抚慰。因为目标只有一个：让晚会一炮打响，名垂青史。

演出结束后，安迪终于不用看演员们的脸色，享受着众人的赞誉和自己绝妙的创意，但享受完以后就剩下一阵阵空落落的感觉。

安迪又一次去往江边，他听着江水撞击石头的声音，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空灵，才发现，那个声音是属于自己的，就像床头抽屉里的鹅卵石属于自己一样。

而那台晚会，似乎是自己张扬的咆哮，他不知道晚会里的创意是自己内心的声音还是欲望的骏马在奔腾？他十分清楚，江水撞击石头的声音，滴水洞的声音，才是魂牵梦绕的声音。晚会的创意更像胎儿想要甩掉子宫束缚的挣脱。

不过，安迪已经没有心情去想清楚晚会是不是按自己内心声音设计的。因为接下来，他将全力准备高考。高考，和晚会一样，是安迪拼死都要做到最好的，高考后，他将去往另一个世界。

由于学生会主席期间，安迪都是一个人规划蓝图，其他同学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高三那一年，没人理安迪，但无所谓，高考后，就是另一个世界。

幸亏高考，安迪上了重点本科的重点学科——建筑设计，他很兴奋，就像晚会成功后一样兴奋，兴奋完以后，也像晚会后那样空落落。

去外地读大学前，安迪去了趟滴水洞的那个公园，穿过树林，但找不到那个洞了，不知是施工还是什么原因，洞口塌陷成很小一个口子，里面的水滴就像自来水管水滴一样小而普通。他去问公园管理人员，得到的答复是，这个公园十多年都没有施工过，洞口还是那个洞口，滴水还是那个滴水。

大学四年，安迪几乎忘记了学到的知识，但那滴水的声音还刻在心里。上课时，经常走神，一会儿想我们活着的世界有没有可能是虚幻的，在这个世界之上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会儿想我们感受到的一切，是不是可以用若干个数学方程决定······想着想着，就干脆躺在床上，想象的感觉太美妙。

后来，安迪去勤工俭学，做峨眉山导游。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漫山的红叶，第一次看云海日出，第一次看溪流瀑布。读大学，他没有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但在旅途中，他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他一有时间，就把省吃俭用的生活费和零花钱，用来旅游，能走路绝不坐车，能吃面绝不吃肉，住最差的旅馆，走最多的景观。安迪在山间飞瀑，听到了最空灵的水声，就好像万千个滴水洞在共鸣。后来去雪山，看到了一个凝固的世界，所有的水、风、树都定在了一瞬间，但发现一瞬间就是全部，看着雪湖，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力量，似乎地球旋转的力量就要从湖面破冰而出，它聚集着无数个滴水的声音，蓄势待发。也好像是滴水的声音积蓄着无数个湖泊。安迪还去过海洋，从山上看海洋时，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滴从宇宙之外滴落在地球。

安迪经常热泪盈眶，泪水滴落时，如同滴水洞般空灵。

安迪每门功课都刚刚及格，绝处逢生。但那个滴水的声音，愈发强烈。他要么在幻想，要么在设计如何实现幻想，想着想着就干脆躺在床上，或草地上幻想。

他谈恋爱时，谈着谈着时常走神进入一个人的想象里，以至于很快就分手。正当他苦恼时，又在幻想里得到慰籍。

一百多年前，作家卡夫卡想象世界就是一个城堡。K应聘来城堡当土地测量员，他经过长途跋涉，穿过许多雪路后，终于在半夜抵达城堡管辖下的一个穷村落。在村落的招待所，筋疲力尽的K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平民。其中有招待所的老板、老板娘、女招待，还有一些闲杂人员。城堡虽近在咫尺，但他费尽周折，为此不惜勾引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却怎么也进不去。K奔波得筋疲力竭，至死也未能进入城堡。

安迪感觉身边的人都不是真实世界里的，自己就像K，怎么努力都无法去往城堡，真实世界，靠幻想倒是可以飞进去。

由于父亲的安排，卡夫卡不得不读了博士，不得不做了公务员。他处于幻想和现实的鸿沟之间，快结婚的女友也不得不分手，最终，在41岁时，他掉进了鸿沟里，去世。但在鸿沟的底部，他一定进入了城堡，因为在人性最黑暗的真实里，和幻想的真实之间，是相连的，他就摔在这个连接处，一命呜呼。他生前一直在鸿沟的上面抑郁徘徊，进不了城堡，在鸿沟真实的连接处死亡，也算是一种解脱。

毕业后，安迪拒绝父母让他继续读书，做公务员的安排。由于成绩平庸，安迪没能当上建筑设计师，只是做了景观设计师。工作中，他不得不对着每个人微笑，不得不在平时搜寻着乐趣，好吃的馆子，好看的电影，都像鸿沟上的云雾，让他看不见鸿沟。他饱暖思淫欲，也饱暖就幻想，只有幻想时，才能听到滴水洞在心里的音符。

还是像读书时那样，安迪一有假期就去山川湖海，听水流过的声音。

安迪渴望把这些感动告诉别人，但别人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着迷。于是，安迪开始学着作曲去模拟这些声音，但根本无法描绘。学着用文字，也没人看。画下来，或者拍照下来就像是朝一桌菜肴上吐口水，糟蹋了味道。渐渐的，安迪成了别人眼里的异类。

异类就异类，安迪不管遇到什么现实和评论，都躲进幻想的世界。

包括时间的滴答流过，也无法打扰到那个幻想的世界，无论过了多久，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就像是平行的一样。

这时，公司里接到一个项目，要为一个废弃的船厂做景观规划。

这个船厂是一百五十多年前，洋务运动时修建的，早已废弃，周围杂草丛生。政府准备把船厂和周围的空地改造成公园，这样可以盘活地块。

安迪还是像以前接项目那样，按照工作条例，规范办事。先去实地考察，然后，讨论、撰写、设计方案等等。这次和安迪搭档的是王威。

王威提出在这里建立一个古船乐园的构想。把从古到今的船都在这里展示，每艘船里就是一个游乐项目。游客在这艘里体验《海底总动员》，到了下一艘就进入了《喀纳斯水怪》，再到下一艘如同进入加勒比海盗船······整个公园的服务员都装扮成加勒比海盗的样子，引导游客进来，跟游客互动······王威的想法引起了公司同事的高度肯定。安迪也觉得天马行空，不过，他似乎在王威的身上，看到自己高中举办校庆晚会时的样子。

在和当地政府开会时，王威的想法被否决了。政府希望打造一个安静的休闲公园。

安迪必须再一次去现场勘察，由于政府否决过一次，再加上催得很紧。这次，安迪不得不格外用心。

他看了船厂现场，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水，流向远方，远方是河的入海口。这条微弱水量的小溪水，当年是一条小河，因为城市建设，才把河道填埋。船厂本来是做海船的。船的甲板和船体用的都是钢，现场到处都是散落成零部件的钢材。

安迪在做景观时，一般很少用金属材质，因为他喜欢自然的质感，木头、泥土、花草、篱笆等是最常用的。如果把这个公园的破铜烂铁都拆掉，打造一个生态公园，让小溪水重新变成潺潺河流，再修建一个灯塔样式观景台，就能让游客看到远处的大海。那样打造一定是天人合一的景象。

这个想法非常清晰的在心里响起，安迪感到一丝小得意。

此时，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响起：造船厂的灵魂在哪里？

破铜烂铁也有灵魂？工业的，人造的，怎么跟浑然天成的自然相比？

心里有几个声音在同时说话，又似乎不可调和，人造的，钢硬的，规整的，怎么和空灵的溪水，柔软的泥土，拙朴的鹅卵石揉合成一体？

如同暴躁的人，规范的生活，怎么和自由的幻想融合得毫不违和？

那些破铜烂铁在阳光下泛着懒洋洋的光，让安迪也懒懒地躺在小溪水边的鹅卵石上，真舒服，躺下就能避开那些刺眼的光。

有一个拾荒匠过来捡废铁，这里时常有收废品的来寻找宝物，往往只是把碎铁捡走，但大件的钢材抗不走，如果用机器来运，卖的钱还不如运费。

安迪看到那个拾荒匠用剪刀把最薄的废钢，剪成细细的一条条铁丝；用铁锤把较薄的钢片锤扁；这样方便装进自己带来的编织袋里。真正让安迪感兴趣的是他的敲击声，富有节奏感，没想到重金属的撞击也能那么空灵。

安迪回到出差下榻的酒店，拿出设计图。把钢材变换着形状，画到图纸上。

有溪水的地方，用厚钢做一个钢桥般的艺术品。

在草地上，用薄薄的钢片做成一个风帆。

在山坳处，用钢材做一个吊床，夜晚还可以在旁边燃起篝火······

安迪感觉钢材可以被自己的幻想随意拿捏。

这一稿设计虽然被政府认可，但谁也没试过，不知道做出来成品是什么样的。反正用不了多少成本，先这样试吧。

安迪很高兴，平生第一次为工作高兴。但也半信半疑，他就守在那里，监督项目的进展。

每天听到铁匠们敲击钢材的声音，就像小时候听水撞击石头的声音。于是，他也请铁匠教他打铁，平时他连扫帚都很少拿起，家里乱得不行。

安迪也和铁匠们一起，把废弃船厂的钢材弄成各种形状，一边做一边修改着设计图，因为一旦抚摸了钢材的质感，身在环境中，之前的图纸总有能完善的地方。

安迪不断尝试后，把钢铁做的鹅卵石和真的鹅卵石放到一起。

吊起细细的钢丝，让他们随风摇曳，放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是阔别多年后，最像滴水洞的声音。

把船的甲板上铺满泥土，还能种出花来，这真是铁树开花。

把船的底部翘起来，仿佛一艘飞向太空的船。

再把船的大型吊架做成了公园的大门。

安迪感觉自己真正回到了滴水洞。

几年后，安迪去世了，享年41岁。他的家人按照他的遗嘱，把骨灰洒在了公园的小溪水里，还把老家床头抽屉里的小鹅卵石放进了公园的鹅卵石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