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现代
从前有个宇宙。这个宇宙里有个星球。在这个星球上听不到笑声。没人知道什么叫“幽默”。人们从来不笑,没有诙谐,没有逗趣,没有玩笑,没有任何这类东西。人们都非常严肃,认真,诚实,勤劳,用功,善良,高尚。但是关于幽默,他们一无所知。除了一小撮人,这些人似乎有一些类似幽默的情感。这些人偶尔会开玩笑,自己也笑。但他们的行为被认为会严重扰乱他人,因为笑被认为是一种明显的病理现象。这一小撮人被称为“笑族”,一经发现就会被立即强制入院。他们之所以会吓到别人,不仅是因为他们在“笑”的时候所制造的奇怪噪音和他们那古怪的、令人厌恶的表情,更主要的是在于他们所说的那些病态的事情!看起来他们失去了所有的现实感。他们会说完全不合理的事,事实上有时根本是逻辑上自相矛盾的事。简单来说,他们的举止就好像一些受骗的或者陷入幻觉之人的所作所为,因此他们会被立刻投进医院。
医学界对如何治疗这种“幽默症”众说纷纭。一些医生认为它是器质性病变,另一些认为它是一种功能障碍;有些人认为它是由化学元素失衡导致,另一些人则声称这纯属心理疾病,通常由糟糕的外部环境诱发。可支持最后这种观点的事实是,已有确凿证据证明,笑是会传染的。每一个突然会笑的人,都被发现和笑族有过多次接触。事实上,这就是笑族的另一可怕之处,他们不仅会令自己致幻,他们还试图让他人出现幻觉!因此他们被强行收治,这不仅是为了治疗他们,也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
无论如何,这种广为人知的“接触笑族”现象给“笑族问题源于心理问题”的理论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但不幸的是,没有任何心理学家建立了真正的功能理论,试图将此理论应用于临床治疗的任何疗法也都未取得哪怕一丁点儿疗效。没有任何一例笑族病人被纯粹的精神分析手段治愈。换句话说,反倒是那些采用化学疗法的精神科医生才取得了惊人的疗效!其中一种名为“笑哪唑”的药物尤其具有不可思议的效果。尽管可以口服,但是静脉注射效果更好。通常一剂药物即可持续六到七个月的药效。只要一给药,几乎所有病人都会立刻停笑,并立刻停止称为“开玩笑”的语言行为,而代之以尖叫。这种尖叫会在二十分钟内升级为剧烈的痛苦,并以这种程度贯穿于接下来的那六到七个月中。病人只能躺在那里不断尖叫,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最为令人惊讶的效果就是,没有任何一例病人在此尖叫期中大笑、开玩笑甚至微笑哪怕一次。是的,这种药物真是现象级的!
当然并非所有医生都完全满意。有人指出这种药物的副作用——就是尖叫——可能会比最初的笑对病人的伤害更大。他们还指出,病人们是笑族时,明显比他们成为叫族后更开心。反对者则称,固然病人在身处起初的笑态时比进入叫态后更开心,但是另一方面,病人在处于叫态时比处于笑态时更不容易受骗或致幻。他们说:“这种所谓的纯粹的开心有什么意义?如果这种开心完全是基于病态幻想的话?即便这过程很痛苦,但去除这种病态岂不是显然更好?毕竟,谁想生活在一个傻瓜的天堂里呢?”这种论证真是艰涩!因此还是有一些医生更愿意看到他们的病人开心,即便那是出于病态幻想中的自然幽默状态,这总比那种虽然更现实、但却具有无法忍受的痛苦的尖叫状态要好。
笑哪唑究竟是如何工作的,这个问题从未得到过满意的答复。可以确定的只是,它的确有效。当然有许多互相冲突的理论,但是其中没有任何一种是被完全证明了的。一种理论声称,笑族在被治疗之前是生存于一个幻想世界的——事实上他的全部问题只是他经常会弄混幻想和现实。但足够令人好奇的是,这种病理现象使得这种混乱看起来能带来更多愉悦而非痛苦。换句话说,笑族们实际上很享受这种幻想与现实的混杂。那么,药物所达成的,其实就是完全驱散病人的幻想。因此第一步病人会被“清醒化”——不再让他生活于幻想世界,而是让他看清现实本来的样子。但这个逼真的现实世界实在比前边那个幻想世界更可怕,更丑陋,这种对比甚至是不可忍受的,故此才导致了无尽的尖叫。
这是一种理论。另一种理论声称,这种药根本没有“治愈”任何人——实际上,给它贴上“治愈”的标签是一种假冒和欺诈。这种药物所做的(根据这种学派的观点)只是导致服药者产生难以忍受的生理和神经疼痛,是药物产生的可怕的疼痛导致患者不断尖叫。这一学派宣称,病人停止发笑和逗趣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陷入了极度痛苦中。可证实这一理论的是,有大量事实显示,那些没有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笑族,那些在医院外的笑族,即便遇到车祸或者其他生理性伤害,也只不过会停笑一会儿而已。事实上,病中或生理性痛苦中的笑族也绝不会永不再笑或停止开玩笑。而那些失去了丈夫、妻子、兄弟、姐妹、孩子、密友的笑族,也只是会停止几个月的笑。所有这些都表明,痛苦,无论是生理痛苦还是精神痛苦,虽然有时看起来似乎能抑制笑族,但其实也只能由此推论出,药物产生的痛苦只是暂时“杀死”、而从未真正“治愈”笑族。这种理论的支持者还提出一个假说,即,即便是一个完美的正常人——就是说,一个不笑族——一旦服药,他也将立刻会经历可怕的痛苦并且变成尖叫者,因此病人的尖叫绝对与“去幻觉”或“突然现实化”或其它这种事无关。尖叫完全是对化学药品的正常反应而已。但无论如何,这种假说从未被证实或证伪,因为病人的尖叫实在是太可怕了,因此没有任何正常人愿意尝试服用那种药物。因此服用笑哪唑的真实反应成了直到今日的一个谜题。
经过六七个月治疗的病人,他会,由于某些未知原因,可怕地低落下去,进入一种深深的绝望,这会持续数周之久,有时更长。这个阶段过后,他会渐渐康复,但他起初的发笑和玩笑症状也会慢慢复发。医生们沮丧地发现,他们所谓的这种治愈,虽然真实,却不持久,于是他们只好再次强制让病人用药。他们说:“是的,我们最好不断给病人这种治疗,直到他们永久康复为止。”现在,通常在三个疗程之后——尤其在辅以康复期间的精神疗法后——奇迹发生了,病人看起来永久改变了。在这种联合治疗的精神疗法部分,精神科医生会仔细地给病人解释,他们之前是怎么生活在一个幻想世界的,现在他们要来到现实世界了,而他们首先会面对的就是剧烈的痛苦。足够令人惊异的是,大约三个疗程之后,病人会真的同意精神科医生是对的!他会说:“现在我知道你绝对是对的。我曾经真的生活在一个幻想与现实混杂的世界中,并且我还相信一个称为‘幽默’的实体的存在。是的,我真的相信它存在,而不只是我的某种想象力的产物。但现在我看到了光明。我意识到了我之前的错误!这些药物治疗让我明白了我之前是多么疯狂!事实上,在药物作用下,我头一次看清了现实,我看到事情一点儿都不可笑!正像你预期的那样,医生,头两次或三次面对现实真的令人烦闷。但你想知道这件事的真正美丽之处是什么吗,医生?就是我不再害怕现实了!看惯了之后,我发现现实一点都不可怕!我现在适应了现实。实话告诉你吧,医生,我甚至不觉得我还需要用药。就是这样,我不再需要它了!事实上,我确信自己现在就可以走出医院,并且绝不会再被那种叫做‘幽默’的病态行为所诱惑了。是的,医生,我真的感觉自己是个新人了!更进一步,当我出院后,作为一个前笑族,我能一眼认出其他笑族甚至潜在的笑族,因为别人从没有过我这样的经历。我能够把他们都带到医院来接受治疗。”
是的,一开始当医生听到这种话时,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兴高采烈,并立刻安排病人出了院。但随后的跟进调查引起了医生们的严重关切。首先,前笑族们从未带笑族或潜在笑族回来治疗。其次,有可靠的传言表明,这些前笑族,尽管真的不再在公共场合发笑或者开玩笑了,但却仍然在私人或高度保密的环境中这样做。而且,当他们彼此相遇时,他们会立刻抱成一团,某种意义上给人一种想要搞什么阴谋的感觉。又而且,许多医生开始提出一种假说,就是,可能这些前笑族根本没被治愈,而且——最可怕的是——他们只不过是假装被治愈了而已!换句话说,这些现象强烈显示,病人们在经过三个疗程治疗后,学会了模仿精神健康者的样子,而这根本都是伪装出来的!这一假说最令人震惊之处在于,伪装从未在这个星球上出现过。根据极其有限的了解,伪装被认为是另一种精神疾病,但是比笑更加罕见。
现在问题来了:是什么让这些前笑族学会了伪装?一些著名内科医生提出,伪装痊愈显然是因为病人们试图避免未来可能的痛苦的药物治疗。但这种假说立刻被否定了。医学界的观点是,伪装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预谋的,而只是某种荒谬的,很可能是由于某些化学失衡所导致的副作用。实际上,人们开始怀疑笑哪唑本身,认为尽管它暂时治愈了笑族症,却很可能直接导致了伪装症的出现。因此医生们悲伤地承认:“情况是令人沮丧的!笑哪唑不仅不能产生任何针对笑族症的永久疗效,而且会产生可怕的伪装症副作用!”某些前笑族被重新召回医院,并且恢复了他们的笑哪唑治疗,同时辅以另一种药物,“伪哪唑”,以期能平衡笑哪唑带来的伪装症副作用。但是正确的平衡从未出现。在药物治疗间隙,病人要么真诚但是笑,要么不笑但是明显虚伪。换句话说,没有发现任何化学方法能让病人“真诚地停止发笑”!多种类型的脑外科手术一并开展了,但仍然没有任何效果!任何科学方法都不能让这些奇怪的可怕病人以一种真诚的态度放弃幽默。最后医生们放弃了。
之后我会回来继续讲述笑族的命运。
II.中古
这个星球的历史可被粗略分为三个时期:上古,中古,现代。现代已经没有任何有关笑的文字,除了某些变态心理学方面的教材和期刊。中古却充满了笑的文字——事实上那是主流作品。这些作品绝对没有任何被当代笑族们称为“可笑”的东西,事实上这些作品都是以理智,严肃,学术和思辨的态度写的。这些作品主要是由对上古文本的分析和评论组成。现在,上古作品被认为是完全非哲学的。它们从未谈及笑及相关事物。上古作品就是中古称之为“可笑”的东西。这些陈旧的手稿充满了各种类型不可理喻的、自相矛盾的,称为“笑话”或“滑稽故事”的东西。这是中古时期鉴定上古作品的主要标准。中古的哲学家们——特别是在中古早期——实际上称颂上古并称其为“黄金时代”——更准确些说是“幽默的黄金时代,那时人们自由发笑,自由玩笑,尽情享受生活。”这些作者不断谈论笑的衰落,将这称为悲剧而不是祝福。他们声称上古作品虽然不合理性,满是悖论,但却真正充满了一种极其重要的智慧。可能“智慧”(他们说)都不是合适的词,因为这种“智慧”并不是某种可由科学或理性传授的知识。想要认识上古作品的价值需要一种特别的、称为“幽默”的神秘力量。更进一步,这个“幽默”起源于上古作品中一些非常矛盾的、据说是“不合理”的角色。换句话说(这发现如此令人迷惑!),幽默在完全严肃和理性的空气中是无法生存的。
中古的主要哲学问题就是确认这种称为“幽默”的神秘事物究竟是一种客观存在,还是只存在于想象中。那些相信它真实存在的人被称作幽默论者,不这么认为的被称作反幽默论者。在幽默论者当中也爆发了痛苦的争论,争论是关于幽默的本体是可以经由纯粹的推理达到,还是只能借助信仰的行动知道。幽默论者可以被粗略分为三派:理性幽默论者,他们声称幽默的本体可以经由纯粹推理达致;信仰幽默论者,他们相信推理虽不无裨益,但信仰的行动才是最关键的。最后出现了一种神秘幽默论者(就是今日所说的“笑族”),他们认为推理与信仰都对理解幽默毫无帮助,唯一可靠的方式是直觉感知。推理,他们说,哪儿也去不了。完全基于权威来相信幽默本体的存在意味着你显然不是自己看见了它。拥有对幽默本体存在的信心?那这种信心基于什么?这种信心是基于对权威的认同吗?是基于某种类型的和幽默差不多性质的“希望”吗?是否可能这些信仰幽默论者所相信的幽默,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是某种非常“好”的东西,因此,是这些人对于“好”的热忱,才令他们发誓要让自己的生命活得就好像幽默真的存在一样?是的,看起来就是这样。但是,如同神秘幽默论者指出的那样,这种态度,尽管方向明确,却是一个明证,证明信仰幽默论者不能“直接”看见幽默。神秘幽默论者不断重复:“只要你能直接看到幽默,你就不需要任何理性同意或者类似信仰行动的东西。你见到了,你就‘知道’幽默是真的。”
“直接看到幽默”这句话特别容易被批评。神秘幽默论者实际上说的是:“是的,我们能在许多种情况下看到幽默。生活中洋溢着幽默,如果你能看到它的话。”狐疑的反幽默论者说:“你声称你能看到幽默!那么告诉我,它是什么颜色的?”神秘幽默论者笑着说:“幽默没有‘颜色’!”怀疑者继续问:“噢,你是说你只能看到黑白的它!那么好吧,它是什么‘形状’?”“它没有任何外表或形状。”“那我就困惑了!幽默到底能不能看见?”“当然是看不见的!”“但我记得你刚刚说过你能‘看见’它。你不是说你在某些情况下能看见幽默吗?”“是的,我是这样说过,但我说‘看见’的时候,并不是字面上的‘用眼睛看见’的意思。眼睛的视力毫无帮助。我用‘看见’来表示直接的感知,而不是用眼睛看到。这种感知,尽管像视力一样直接,却是经由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一种‘不同’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听觉?如果是,那么幽默听起来像什么?或者它是嗅觉或味觉或触觉或别的什么?你是用五感中的哪种来感觉幽默?还是用不止一种的组合?”“不,不是五感中的任何一种,也不是任何五感的组合。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非生理性的感觉——我们称这种感觉为‘幽默感。’”“我的神啊!你是说一种非生理性的感觉?换句话说,你是说这是一种类似读心术或者千里眼的神秘事物?但是科学精神让我们不能相信任何神秘事物,因此我们不得不说这个幽默是某种完全不真实的东西,一个纯粹的想象产物。”
神秘幽默论者们抗辩说有关幽默没有任何神秘主义的东西,但这抗辩徒劳无功——事实上幽默是某种神秘事物的主张听起来非常“可笑”。于是他们笑话这种主张说:“希望这样说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如果说幽默有什么神秘的话,那就是,它是一种我们称之为‘幽默的’、并且会让我们发笑的状态的典型特征。幽默绝对没有什么神秘。只要你能看到一次幽默,你就会知道这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而且它是如此令人欣喜和愉悦。”另一方面,被称为“神秘幽默论者”的人们持续声明:“神秘幽默论者”的标签是有误导性的。他们声称幽默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尽管对那些幽默感不发达的人而言,它看起来的确有点儿神秘。他们说:“为什么不干脆叫我们笑族呢,那就是我们实际上的样子啊。”于是后来“神秘幽默论者”这个词就被“笑族”完全取代了。信仰幽默论者们对笑族的态度是很有趣的。他们并非全都相信笑族的可靠性。事实上,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很羡慕那些能直接感知幽默的人,尽管他们简单地拒绝相信笑族真的能这样做到。在某些情形下他们是对的,基于某种稍后会出现的微妙原因。现在,绝大多数信仰幽默论者对笑族不会采取敌视和怀疑的态度,而是相信笑族至少是真诚的。他们知道笑族能够直接接触到那些信仰幽默论者们只能透过推论和信心接受的东西。于是他们开始求教于笑族。有一些笑族认为他们的主要使命就是试着把笑带回人间。于是他们成为了所谓“笑师”并开始建立学校——通常在山上或海边——这些学校被称为“笑道院”。现在我们到里边看看。
III.布道
信仰幽默论者来到这些笑道院,坐在笑师们脚前开始学习笑的神圣艺术。笑师们的教导方法相当不拘一格。有一位最著名的笑师,班可夫,完全拒绝任何正统方法,并声称根本就没有方法。他说:“我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简单地‘逗’他们!”班可夫的这种理论,使得许多笑师很受伤害,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从业者,班可夫比他们任何人都强。其实班可夫就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所称的“小丑”。他并没有说很多“话”去启示人们,但他做了很多。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行动。有时在严肃的“大笑布道会”上他会突然,没有任何理由地,开始翻一串跟斗。然后几千观众中就会有一两个人突然爆发出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大笑。他们会说:“噢,‘现在’我真的看到了幽默是什么!我对天起誓,这些跟斗所教会我们的,比我们读过的任何笑族哲学书都多!”其他一些笑师也试过班可夫的跟斗法,但是基于某些奇怪的原因,他们总是不能获得同样的效果。他们总是会摔在地上,因此不得不又回到了仅仅口头教导的方式上去。
布道也是一种标准技术。有些布道非常好,有些就不怎么样。我在这里复述一篇最著名的布道:
噢,渴望笑的人们!你们勇敢地千里跋涉,来到了幽默圣坛前敬拜。不过,唉,你们被误导得如此之深!从你们一开始就坚持坐在我们脚前,充满敬意地接近我们时就是如此!你们认为我们是所谓的“圣人”。我们怎么努力也没法让你们明白,恰恰是你们这种崇拜的天性,阻止了你们笑出来。你们要是能真的看到幽默就好了!你们认为笑是某种庄严的事物,当我们反复告诉你们幽默绝对没什么庄严时,你们就是不能相信。幽默甚至可以说是庄严的天敌!这种情况是如此奇特!一方面,你们完全知道我们是直接跟幽默接触的——我们有第一手经历——但你们关于“幽默理论”的成见是如此坚固,如此地刻在了你们心上,以至于你们无法相信我们告诉你们的“关于”笑的事情。你们就是这样思考,因为你们已经读了所有伟大的笑学书籍,关于笑,你们比我们知道的还多——甚至你们都知道我们能笑而你们不能。看起来你们认为笑的知识好像比笑的能力还重要。你们还说你们关于笑的判断比我们的更加有效。你们坚持说笑的能力不能让笑族知道笑究竟“是”什么——只有“分析”,据你们所说,才能做到。你们就好像某些艺术评论家,这些人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比那些正在创作的艺术家们更优越,他们觉得他们要比艺术家们更懂得有关艺术的“一切”。你们也像某些评论科学的人那样,他们也说:“忙于工作的科学家很少有知道科学究竟是什么的。”也像某些逻辑学家所说的:“绝大多数数学家,即便证明了伟大的定理,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是的,你们对我们的态度就像这种样子。你们很崇拜我们笑的能力,尽管我们一再告诫你们崇拜本身就是个错误的态度。我们知道崇拜对获得生命中的其他价值会有帮助,但笑却不能借着崇拜获得。只要你们能够开始“笑”我们而不是崇拜我们,你们就走上了正轨。但是在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你们甚至都没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你们坚持说笑是某种庄严的事情,而完全不管我们说过的一切。你们说:“仅仅因为你们说它不庄严,这不代表它真的就不庄严。可能它就是庄严的,只不过你们没有认识到它的庄严性。”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们还能怎么说?我们大概只能说:“我们承认我们不能用科学和逻辑方法证明幽默的确不庄严。我们只是‘知道’。很遗憾,我们这话听起来很不讲理,很武断,但是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告诉你们,一旦你们获得了幽默感,你们就会知道幽默根本不是什么庄严的东西。”
让我用一些具体事例来告诉你们,你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误——究竟有哪些错误的道路被你们坚持认为会给你们带来幽默感。首先,你们当中几乎没有人能完全摆脱这种错误的信仰,就是想要获得幽默感就必须冷酷到底,还要有坚定的决心。你们所有人看起来都相信幽默感是某种你们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东西。你们把笑看做你们“努力”的奖赏。你们也把笑看做一种“你们自己的行动”——是某种“你们实际在做”的事情,而不是某种“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情。你们可能很难相信,但是我们这些笑族中的很多人其实都是不知不觉就开始笑的。有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就笑了。在某些幽默的情境下,我们,在字面意思上,就是被笑“征服”了而已。笑根本就是不请自来的,非常像打嗝。在任何意义上,幽默感都不是一种你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东西。你们最需要被打破的成见就是:努力对获得幽默感来说是最重要的。我们理解你们所处的困境。你们说:“可是,如果我们坐下来,什么都不干了,可还是没有笑,那我们又该做点儿什么呢?”我们承认这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看起来你们无论往哪里走都会掉到坑里。你们什么都不做,你们不笑;于是你们开始做点儿什么,可你们还是不笑。那你们到底怎么样才能笑?是的,我们完全理解你们的问题,我们也希望能给你们一个完全合理的答案。但很不幸,我们做不到。可能我们这种无法做的感觉,和你们无法笑的感觉很像。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借着回答这问题来帮助你们,我们只能借助其他方法。其中一种我们认为会有帮助的方法,就是指出你们在错误的方向上走了多远。让我指出四条主要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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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中的一些人采取了一种非常客观和科学的途径。你们阅读所有你们能找到的有关幽默的文字。你们进行极其详尽的语言学分析去确定“幽默”可能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断寻找着更好的有关“幽默”的定义。换句话说,你们试图用其他那些你们已经知道的词来定义“幽默”这个词。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幽默”这个词不可能被你们已经知道的词定义。唯一能找出“幽默”的真正意思的方法是借助获得幽默感。所以,科学和逻辑帮不了你们。请不要理解错了。这些分析研究对心理学和认知科学来说都是很有价值的。但这些应该在你们获得幽默感“之后”而不是之前进行。先开始研究,不但不能帮助你们,甚至很可能会伤害你们。为什么会伤害你们?因为你们那种冷酷严谨的学者范儿会把你们放进一个幽默感不见得会进去的思维定式中去。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对我所说的“进去”觉得迷惑?可是事情正是那样!在很大程度上,幽默就是自己走进你们里边去的!这就是我们极力想要表述、却很难被你们抓住的要点!你必须放松下来,必须“放过你自己”,必须让幽默走进你,你才能得到幽默。相反,你要是借着严肃的研究去穷追不舍,你做的越成功,幽默就离你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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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折磨你们的错误观点是,幽默感可以经由道德获得。你们被教导说,如果你们能过“好”的生活,你们就会得到幽默感以作为奖励。于是你们努力做好事,期望获得这种奖赏。但这完全是跑偏了!我们不反对道德——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重视生活伦理——但我们绝对坚持道德在获得幽默感方面毫无帮助。你们是从何处得到这种必须通过变成好人来“赚得”幽默感的错误观点的呢?你们为什么如此固执地相信这种观点?事实上从整体来看,笑族的道德水准和非笑族没什么大的不同。当然某些笑族是非常好的人,但也有一些是纯粹的无赖。道德和你们的问题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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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一条相似但更加可怕的一种观点是,你们被教导说幽默只能通过各种各样的苦修来获得。于是你们禁食,禁欲,鞭笞甚至弄残自己,希望这些剧烈的痛苦能换得幽默之果的奖赏。但这绝不可能,毫无疑问!你们把自己弄得越痛苦,你们就越不可能享受幽默。只有一个很小的例外,就是我们所说的“黑色幽默”,这种幽默会从痛苦的环境中产生。但是这种类型的幽默比较罕见,而且在得到更多正常的愉快的幽默之前,也绝不可能得到它。是的,幽默是一种真正的愉悦,它不可能在恐怖的苦修主义气氛中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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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错误中最为阴险可怕的,是试图仅仅通过“模仿笑族的外在行为”来获得幽默!这种错误隐藏极深,危害极大,非常难以改正。你们全神贯注地听我们怎么笑,然后你们试图自己制造出同样的声音。你们中的一些人非常擅长这种声音模仿,但你们骗不了我们!即便你们的模仿是完美的,你们仍然不会笑,正像鹦鹉不理解它所模仿的语言一般!你们问我们,我们是如何知道你们的笑是赝品的,我们就回答:“很简单,就是‘听起来’就不对。”你们让我们说的再具体些,帮着“调整”一下你们的笑,或者,你们当中那些受过良好科学训练的人提出要求,要求我们给你们一个精确的声学分析,来指出真笑和假笑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你们说:“是音高错了吗?是时机错了吗?我们的笑究竟错在哪里?”你们看来对我们完全不准备回答这一类问题感到失望。首先,我们不能给你们一个纯粹科学的描述来告诉你们,你们的笑为什么听起来让人无法信服,我们最多只能给你们一幅你们的笑的声学波形图。可能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我们就是在训练你们笑得更逼真,但这可能是世界上能对你们做的最错误的事!事实上,如果你们能够完美模拟我们的笑,那就连我们也没有办法分辨你们到底有没有幽默感了,你们的错误在于没有认识到,并不是“正确地笑的能力”给了你们幽默感,事情恰恰相反!实际上是一旦你们有了幽默感,“然后”你们就会自动地、自然地、正确地笑,而不需要去分析到底该如何笑。是的,我们知道你们陷入了很多有着《如何正确地笑》之类名字的书所鼓吹的训练中了,但我们要庄严地告诉你们,没有任何一位笑族曾写过这样的书。事实上,这种书和幽默之灵是完全对立的。你们必须记得,笑族的行为只是幽默的“外在形式”。幽默本身是某种完全位于灵魂里的东西。你们无论模仿多少外在的行为,都不会获得这种灵魂。另一种你们的可笑模仿,是不断练习记住笑话。凭借艰辛努力和机械作用,你们记住了成千上万的笑话,然后你们因此就觉得你们获得了幽默感!你们把这种行为称为“学习”——你们说你们是在“学习获得幽默感”。但在你们实际获得幽默感之前,这些笑话对你们是绝对没有意义的!没有这种内在的感觉,你们不可能看到这些笑话的真正笑点。是的,即便没有这种感觉,你们也能理解这些笑话所描述的场景,但这些场景本身本来是完全无趣的,除非你能从中感知到“幽默”。我们所说的“幽默”是什么?因为我们说它既不是一种颜色,也不是一种声音,也不是一种味道,也不是一种触觉,所以你们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你们中的一些人坚持,既然它不是任何一种感觉,那它一定是某种“神秘”的东西,于是你们不相信我们告诉你们的,就是它并不神秘。只要你们能自己看到幽默,你们就会认识到它就像大白天一样清清楚楚。
让我们回到记笑话这件事,我们能轻易看出这件事,因为你们在讲这些笑话时完全没看到其中的幽默。更坦率些说吧,你们讲的太“认真”了。一个笑话并不是一首庄严的赞美诗,在本质上它恰恰相反。你们讲笑话——或者说背笑话——的时候,就好像你们刚从一场葬礼回来似的!同样,让我们从声学角度分析一下你们背笑话时究竟哪里出了错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只能说你应该“先”获得幽默感,然后你们就会知道讲笑话的正确方式。
你们当中最为大胆的罪犯会这么做:你们把背笑话和模仿笑这两种技术组合了起来,然后你们就确信自己“达到”了。但是全能的上帝啊,你们错得多么离谱啊!你们先是鹦鹉学舌地讲笑话,然后你们鹦鹉学舌地笑,然后你们就“确信”你们已经有了幽默感!你们没有认识到,正是你们对纯粹的外在形式的全神贯注的努力,阻止了幽默之灵进入你们的灵魂。更进一步,你们甚至不相信我们告诉你们的,就是你们已经比以前错的更加离谱了。你们愤怒了,质问我们,要我们拿出你们没有幽默感的“科学证明”。你们绝对不相信你们在这件事上的直觉,你们愤怒地离开了我们的笑道院,回到了世界,并宣称你们已经是“正宗笑族”。再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能伤害我们的事业的了!遇见你们的怀疑论者们会非常正当地强化他们有关“幽默是假冒和幻觉”的信念。信仰幽默论者虽然相信幽默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本就羡慕嫉妒那些有幽默感的人,又本就相信已经没有正宗笑族存在,所以当他们看到你们这些假笑族时,他们的这些想法就被进一步加强了。是的,假笑族的存在是幽默从这个星球消失的主要原因。我们竭尽全力去阻止这种趋势,不过是否成功,只有上帝知道。(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