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来,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我就是对切斯特顿喜欢不起来。这让我很困扰,因为我非常尊敬的几位作家都对他赞赏有加。我觉得尤其是C.S.路易斯,他的风格带有明显的切斯特顿风格。但是在路易斯那里让我陶醉的内容和风格,回到源头切斯特顿那里却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我读了一本又一本切斯特顿的书,想找出能打开盒子以让他的魅力释放出来的钥匙;我不断地读下去,因为我总是想,最终总会有什么东西打开山洞大门的。这就像在一个嘈杂的房间里寻找某个人的声音一样;你觉得也许就在下一刻,你就能找到了,然后你就能把它跟别的声音区分开来,专注地聆听这一个声音。
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年,一部分原因是我需要在一门课中教授切斯特顿。我一般会选用他的小说《星期四人》,至少这本不会让我觉得厌烦,尽管它也并没有带给我多少乐趣。然后有一年,当我为了备课而再次阅读这本书时——我每次教这门课时都要再读一遍,因为我的脑子里根本连这本书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一刻终于来了。
这本书深深地吸引了我。这一刻,我不是带着责任和义务,而是带着纯粹的乐趣在读这本书,而且感觉就像我从来没读过它一样。我明白有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但是不知道怎么地,我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发生。《星期四人》这本书进入了我最喜欢的书籍列表,而且我怀疑它会永远待在上面。
我对切斯特顿其他作品的态度也有所改观,尽管并没有完全转变那些让我抓狂的问题,主要是切斯特顿在作品中过度使用悖论,现在只是让我觉得有点儿烦;虽然现在我还做不到对他的写作不足之处视而不见,但是这些不足不会再遮蔽我的双眼,让我看不到他作品的长处。
过去他的作品总是让我因看不懂而感到挫折和沮丧,几年前有一次,我受不了了,打开后门,把切斯特顿的《圣方济各传》扔得远远的。但是现在,我能稍稍欣赏他的作品了,而且是一种带着喜爱之情的欣赏。
这种突然发生而又极为戏剧化的转变对我来说难以解释。我对《安娜·卡列尼娜》——或者说对这本书中的某个特定场景——的理解发生了变化,是因为我的生活起了变化,然而在我的人生中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解释我对《星期四人》这本书突然产生的喜爱之情。我也不认为我的精神世界经历了重大变化。
我只能说:一直以来我都读不懂它,现在我能读懂了。
这就是重读一本书的神秘之处,对一个想理解阅读的意义和价值的人来说,再没有比这个话题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们大多数人读书都读得太快,读得太多,也不愿意重读那些我们以为我们已经明白的内容,这一点是很不明智的。我在这里用“以为”是经过考虑的,因为我自己的例子已经表明,一本有价值的书只读一遍是绝对不能完全领会其精华所在的,而我们却常常错误地以为读完一遍就万事大吉了。
但是对那些只追求曾经读过,只想从他们的“必读书目”上一本一本划掉书名的人来说,重读的想法甚至比慢慢读、边读边思考的想法更加令他们厌恶。比起读一本不熟悉的书,重读一本书经常会带来一种更为重要、更为戏剧化,而且,没错,更为新鲜的体验。
诗人奥登读索伦·克尔凯郭尔的作品的结果与我读切斯特顿作品的结果差不多完全相反。在人生后期,他花了大概三十年的时间,尝试读懂克尔凯郭尔的作品:
跟帕斯卡、尼采和西蒙娜·韦伊一样,索伦·克尔凯郭尔的作品让人很难作出公正的评价。在第一次读他们的作品时,读者会折服于他们的独创性(他们的论调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人)以及他们尖锐的见解(他们的论断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人,读者读过之后就很难忘记)。但是继续读下去时,读者心中的疑惑会越来越多,对他们过度强调真理的一个方面,从而忽略了其他方面,读者可能会持有异议,于是最初的热情和兴趣很容易就会完全转变为同等程度的厌恶和反感。
在几年前写的一本书中,我引用过上面这段话来称赞奥登是“宽厚的读者”的典范。进一步的思考让奥登最终发现了克尔凯郭尔思想的局限性,但是他知道如果放任他“最初的热情和兴趣完全转变为同等程度的厌恶和反感”,这样对克尔凯郭尔是不公平的,对年轻时的他自己也是不公平的。……
重读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对奥登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因为这既是对克尔凯郭尔的智慧的一场考验,同时也是对他自己的一场考验。正是因为克尔凯郭尔曾经对他如此重要,曾经令他“折服”,曾经影响过他的思想和行动——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对奥登成为基督教徒起到了很大作用——重读他的作品就显得非常必要。
而且这种重读也可以激活记忆:奥登不仅要重读克尔凯郭尔的文字,而且还会回忆起他自己当初阅读这些文字时的感想。这就像智力上的不同视角:通过比较他在六十岁时对这些文字的感想与三十岁时的感想,奥登能够了解他自己的思想发展程度,以及他在此期间读过的其他书、其他经历对他的作用。
诗人希斯曼描述了这样一个能唤起人们情感的场景:
一份你要重读的书单就像森林里的一处开阔之地,在这个平坦、干净、光线充足的地方,生活在一个冷漠甚至邪恶世界的你可以卸下负担,建立并保持你的家园、你的个性、你的兴趣、你的持续发展。因为作为一名读者的你,正是现代文学中的那个英雄,一个孤独存在的个体,一个道德力量分母中的一小份,这就使得你可以从近百年来甚至是近五百年来一直在描写你的作家那里听取建议、吸收养料、寻求慰藉,你可以用他们的作品来与世隔离,并通过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书来找到自我定位,并获取价值,如果幸运的话,这些东西会像林中空地上的那所房子一样,伴你一生。
希斯曼等人将最重要的书视作智慧的源泉——另一位想法相似的读者瓦尔特·本雅明则把它们比作建议的源泉。正如谚语所说,它们给你传递了消息,因此希斯曼宣称长久以来这些书“一直在描写你”,而重读它们能够帮助你“找到自我定位”,同时“获取价值”。
[本文摘编自《消遣时代的阅读乐趣》,译林出版社,2012.08;标题另拟。]
点击封面 ↑ 即可购买
切斯特顿作品
欢迎关注备用号:
↙ 点击阅读原文,进店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