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在阅读由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艺术与人文学院院长赛思.勒若(Seth .Lerer)撰写的《儿童文学史》时,欣喜地发现,原来清教徒对儿童文学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巨大,甚至可以说,正是在清教徒的支持下,儿童文学才得以成长为一个崭新而独立的文学类型。
清教徒运动本身就是一场面向未来的运动,在赛思看来,清教徒认为自己就像与家庭决裂的孩子,为了更高的目的,他们甘愿挑战英国国教的家长制作风以及教会包括国王在内的权柄。
从社会政治关系的角度而言,17世纪末,清教徒便开始认为自己是受逼迫的宗教群体,是受到社会残忍对待的孩子。因此,从这种政治环境中萌生的关乎儿童的苦痛与死亡的故事便格外受到清教徒群体的欢迎。
除此之外,定居在美洲的清教徒更是摈弃了“祖国”的古老意象,他们誓言建造一座“山上之城”,拥抱一个重生的和焕发童年生机的新世界。
在这场运动中,清教徒认为,识字教育不仅仅是为了让后代取得商业和文化上的成功,更是为了属灵的发展和满足。他们坚持认为,书籍可以塑造生命。只有通过阅读,通过教理问答以及学习圣徒故事,儿童才能与永恒相连。
正因为逼迫随时都可能来临,生存环境的恶劣,死亡就显得无处不在。因此,与死亡相关的写作、演讲、布道和阅读就成了清教徒文学的基本构成要素。在那时的畅销书目中充斥着数不胜数的葬礼哀歌和临终忏悔。
从某种意义上说,清教徒深刻地意识到,书写童年,就是在写作哀歌。一切儿童文学都在呼唤某种一去不返而又无法重现的过去,一段在成年前便失落的岁月。所有儿童都会“死”——他们必须长大成人。
“沙漏如斯 | 人生消逝。”当回忆起童年的歌谣和故事时,我们仿佛突然回到了孩童时代的自己,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
在清教徒时代,我们看到,列表和哀歌处于儿童文学的核心位置。这里所说的列表指的就是今天的识字教育。通过分析早期儿童书籍的书写方式发现,当时大部分材料都是按照字母的顺序组织的。夸美纽斯的《世界图解》开了这方面的先河。
这本书自1658年首次出版以来,被翻译和再版了几百次,对后世的许多教科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夸美纽斯的独到之处在于,他率先剥除了字母连带的宗教意味,通过诠释字母的顺序,揭示其如何模拟世界秩序的。
中国古人曾认为,“字如其人”,在清教徒看来,一个孩子的字迹是理解学生品格的关键。根据charcter这个字的双重含义,(character在英文中既有字之意,也有品格的含义),由此看来,中国人通过一个人的书法和清教徒通过字认识孩子的品格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似性,只不过后者更强调的是隐喻意义。
事实上,如何写字以及如何握笔的说明和图解,向来都是古老的礼仪手册留给人类的遗产,关于笔的制作和保养的说明也是如此。
16-17世纪一度盛行一种专门研究字母的散文类型,最著名的就是英国国教徒约翰.e厄尔的《小世界百态》。在这本书里,作者别出心裁地在开篇就对“child”运用了字母比喻。
A Child 是小写的大人,在Adam与夏娃结合,偷吃禁果(Apple)之前,他是亚当最好的代表。他满心愉悦,他在人世间微不足道的活动都能写下他的品格(character)。他是大自然一幅清新的油画,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万物的洗刷渐渐褪色、破损。他的父亲把他写成自己简短的故事,以此来重温自己无法记起的往昔岁月,同时深刻地反思生活中失落的纯真。
儿童成了一本书,成了人们想象力驰骋的空间。如果儿童与文字或者书存在类比关系,那么对世界上的文字和书页的持续研究就成了理解童年的关键。
因此,清教徒继承了厄尔的观点,使得清教徒对童年的字母化诠释得以成形。阅读与写作,以及识文断字和正确地组合文字就成了清教徒早期教育的核心。
正是通过这种看似简单的教育模式,清教徒想要告诉孩子们,简单的词语背后蕴含着丰富的写作艺术。清教徒牧师科顿马瑟同样在《圣经》中发现了写作教学法。他说道:
此处你将看到一首赞美诗,这是为儿童预备的课程,从他们刚刚学会识字开始起,这样的旅程便开启了。在希伯来语中,诗的每一节都以一个新的字母开始,这些字母都按照顺序排列。因此,希伯来儿童掌握字母表以后马上就能掌握这些诗篇。儿童因着字母,受到了上帝圣言的召唤。
字母的顺序决定了赞美诗的顺序,古代希伯来儿童的教育深刻影响了清教徒教育子女的方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每一堂课(lesson)都是一次默想诵读(lectio),都是一种阅读行为。经文的背后,就藏着那个词的本质。
清教徒深信,经文本身就是关于知识的百科全书。但不同于天主教徒对圣徒和圣子受难与救赎的关注,清教徒的这些早期识字课本,显示了日常生活事务与《圣经》历史事物同时存在。他们不只是宣扬《圣经》的教义。而是表明:所有生命,一切的知识本质上都与《圣经》息息相关。
这本广为人所熟知的书的主体十分推崇字母与象征、箴言与祷文、诗歌与道德故事。它的内容相对固定,尤其是在最初的时候,体现了清教儿童文学的显著风格。从一开始,《新英格兰读本》就不仅是一本提升属灵素养的指导手册,它本身就是一份字体清单。在这本书的结尾处,是殉道者约翰罗杰斯的一首诗:
孩子们请注意听我的话,
多少人花了极大无比的代价,
才得到《圣经》。
务必将祂的箴言存放于心,
深深印在你的思想中。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本小书,
供你们观看阅读。
如此你们将得见父的面容,
在我告别辞世之后。
这首诗劝告孩子们观看上帝的面容。看的过程,就是阅读的过程,求知的过程就是印刷的过程。孩子的耳朵、心、眼睛成了理解事物的关键器官。因此,《新英格兰读本》教会了人们许多东西:孩童在社会和创作中的地位;顺服父母的必要性;控制言辞的重要性。
不仅如此,《新英格兰读本》除了是一本指引生活的书以外,还同样是一本与死亡有关的书。不仅书籍可以被阅读直至消亡,人类也是一样。无论成人还是小孩,所有人的阅读,从终极而言都是为死亡所做的准备。
在一位清教徒作者詹姆斯.詹韦笔下,出现了一位模范儿童。这个小孩子出生于1654年,他是一个语言天才,2岁就学会了说话。虽然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他却给自己找到了一所学校。尽管没有父母多少的指导,他却在学习上取得了非凡的进步。
这个孩子痴迷于阅读,求知欲旺盛,认真观察并且记录所学的一切。他的心与书相连,永不分离。
6岁时,哈维患了眼疾,医生嘱咐他要停止阅读,让眼睛得到休息。但他宁可眼睛变瞎也不愿放弃对《圣经》和经典书籍的阅读。他醉心于圣经,并且沉迷于其中,发现了极大的快乐,甚至连穿衣服都顾不上。他认为上帝的心意就是要让他全身心都投入阅读。
除了《圣经》以外,哈维最喜欢阅读的一本书就是牧师巴克斯特的《圣徒永恒的安息》。永恒与安息似乎占据着他心灵的最高位置。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再为着永恒做准备。
11岁时,哈维一家迁往伦敦,不幸的是,遇到了全城的瘟疫,眼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哈维毅然保持阅读《圣徒永恒的安息》的习惯,直至他自己也染上了瘟疫。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这个孩子对妈妈说:
妈妈,我祷告,请允许我再多拥有一会儿巴克斯特的书,以便我在离世进入永恒之前,能够再多读一点关于永恒的指引。很快,哈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安息了。
这个故事很好地代表了清教徒时代儿童文学的精髓所在。它将语言与诠释,读写和哀歌以及世界和词汇之间的故事勾连起来。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孩子关于阅读和文字,以及书籍与布道的生命历程。
本书的作者除了重点分析《新英格兰读本》的历史价值以外,还特别阐释了班扬的著作《天路历程》对后世儿童文学创作的影响。
班扬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寓言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读者可以清楚意识到就是在阅读自己。整部书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象征和比喻,让人们明白生活就是组合文字,人类的经验充满了图像和寓言,在日常生活之中,处处可见圣经的隐喻。
《天路历程》吸引人的地方还在于,这是一个冒险故事。很多的场景都充满了童趣。
班扬的书带动了后世小说的发展。首先,这本书讲了一个家庭与生命的故事,但却非同一般。书中并没有出现一位理想的父亲,也没有男人与妻儿共享温馨和睦家庭的生活场景。
试想想,有多少父亲会为了更高的追求而逃走呢?有多少男人视家庭为囚牢?在《天路历程》的开端,家庭就处在危机之中,阅读此书的孩子一定会感受到这种危险,当然,随着故事的进展,孩子们会明白父亲为何要无缘无故的离开。
从这个意义上说,班扬的书开启了现代小说的一个核心母题——缺席的父母。当读者读完班扬的这本厚书,肯定期待“天路客”如何与家人团聚,因此第二部的故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早在1680年,人们就对《天路历程》进行诠释,很快将之改成了诗体。清教徒文学始终都以家庭和传承为核心。儿童文学创作和阅读的兴起与清教徒追寻教育理想的核心是密切相关的。
除了识字读本和像《天路历程》这样历久不衰的经典故事,诗人的作品也对儿童文学史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1715年,以撒.华滋出版了一部专门为儿童崇拜所写的《给孩子们的神圣和道义之歌》,这本书在诗人有生之年就已经出了20个版本。影响所及,可以想到艾米丽迪金森的诗歌。
以撒的诗歌直接表达了清教徒文学的核心主题——文字经验和哀歌主题。正是这些被一代代儿童所传唱的诗歌,解释了诗歌的本来面目。他不仅为儿童撰写诗歌,还专门出版了《逻辑》和《英语读写艺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也就是1741年,他写出了《心灵的提升》,这本书为负责教导别人的人提供了有益的教导。
对于教育本土儿童,培养英语世界儿童的想象力,以撒华滋的诗歌起到了重要的支撑作用。
从《新英格兰读本》到班扬,再到以撒华滋,从散文到小说,从小说到诗歌,从字母到哀歌,清教徒文化跃然纸上。在临死之前,我们都在创作属于自己的哀歌。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所阅读和创作的儿童书籍都是我们自己的讣告。“我愿吻你一千遍”,以撒华滋的《摇篮曲》最后的诗节中说道:
希望我得到最渴望的
一个母亲最美好的愿望,也抵不上
强烈盼望的巨大欢乐。
做一个小孩,就意味着热爱阅读,他就是一个小写的成人,他的心与书永不分离。
通过以上简短的归纳, 相信读者不难发现,我们今天对儿童文学的认识已经彻底被世俗化了,或者说,对于今天的儿童文学创作者和读者群而言,已经被市场和利益所充斥,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阅读的本质。
假如清教徒先辈对儿童文学的影响如此之大,甚至可以说,没有他们对字母与活生生的世界,对故事的隐喻意义,对诗歌想象力的启发,我们今天的文学图景将会是何等的贫乏!但我们已然忘却了这样的神圣之根。
因此,我认为,无论是作为家长,还是老师,都应该好好了解这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莫被当代社会的市场化导向蒙蔽了双眼,我们需要重拾清教徒的智慧, 让阅读和日常生活的神圣连在一起,透过识字教育、故事、诗歌,滋养孩子的灵性,最终,为死亡做好准备。
这或许就是阅读最大的益处之所在,令读者触摸永恒,为永恒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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