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执政后，一个穿着罩袍的女人经过一片废墟。（图片来自网络）
亲爱的女儿：
8月16日中午，你的朋友Renee来家里。你们一边吃着肥牛饭，一边开心地交流暑假中的各种趣事，笑声朗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你知道吗，这个中午，你和朋友在餐桌上享受美食和友情的同时，亚洲一个叫阿富汗的国家，很多和你一样的女孩开始了惶恐不安的一天——她们将要被赶出学校，失去工作，嫁给不喜欢的人，被丈夫家暴，被士兵轮奸，被街上的宗教警察鞭笞，重新穿上不能露半寸肌肤的罩袍，过着幽灵一样隐身的日子……
因为当天，是塔利班统治该国的第一天。
此前的8月15日，塔利班几乎没有遭到政府军和民众的抵抗，长驱直入，拿下首都喀布尔如探囊取物。从此，“满城尽带黄金甲”。让人匪夷所思的是，30万装备精良的政府军形同虚设，不堪一击。有的甚至出卖武器，向手里只有AK47步枪的塔利班投降。有的警察脱下制服，隐匿民间。而总统加尼则往直升飞机上塞满现金，带上家人和几个幕僚逃到阿联酋，置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于水火而不顾。美军接管喀布尔机场，紧急运送工作人员和公民回国。
塔利班占领总统府。（图片来自网络）
老实说，这个事件把我惊得无以复加，这几天都没回过神来——人类精心构建的文明何以脆弱至此，被野蛮轻而易举就颠覆了！
塔利班是一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政教合一。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以宗教为名，对人类文明进行各种践踏，特别是剥夺女性的基本权利，戕害她们的身心。
1996年至2001年，塔利班第一次执政，你知道它野蛮残暴到何种地步吗？它炸掉了有着千年历史的文物巴米扬大佛，罔顾联合国30多封信件的苦苦劝说；他们把前总统阉割，拖在车后游街示众，最后在国际红十字会的干涉下，才将其安葬；他们抢走12岁以上的女孩，强行嫁给圣战士，或者弄到军中当性奴；他们不让女孩接受教育、出去工作，出门都要蒙着罩袍，而且必须有男性亲属的陪同，生病了不能找男医生看病。如果违反，等待女孩的就是鞭笞、截肢、割鼻等可怕的刑罚……
总而言之，生活在21世纪的塔利班，却遵照7世纪的伊斯兰教法，对本国国民实行残酷统治，对别国国民残忍对待，简直就是现代世界中一块中世纪的顽石。难怪一听塔利班又回来了，大多数国家赶紧撤走驻阿富汗大使馆工作人员和本国公民。因为塔利班之前的劣迹斑斑实在让人心有余悸。
尽管他们占领喀布尔后召开新闻发布会，宣称自己是人民的公仆，承诺让人民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不会歧视女性，女性可以在沙利亚法（伊斯兰教法）规定的范围内上学和工作；原谅之前为政府和外国军队工作的阿富汗人……可是，你相信一只老虎戴上手套后宣布我不会吃人，就真的不吃人吗？它坐在台上惺惺作态的同时，已经在桌下暗暗磨爪子了，四处寻摸可以吞噬的对象。
外国媒体关于塔利班执政后阿富汗局势的报道。（图片来自网络）
果不其然。这才过去两三天，他们就按捺不住了，露出了锋利的爪子：镇压上街抗议的平民，开枪打死他们；抓捕杀害曾为阿富汗政府和美军工作的公民，并鼓励群众举报；杀死因为家里穷、无法为塔利班做饭的四个孩子的母亲；勒令女人穿上罩袍，如果不穿，当街用枪托击打（阿富汗的罩袍涨价10倍）；禁止知名的新闻女主播上班……
每当看到这样的消息，我的心都揪成一团。我是升斗小民，无力关心国与国的博弈，那是政客的事情，我只关心具体的人在时代洪流里的命运。
当我看到阿富汗人拼命爬上美军的军机，飞机起飞后当空坠落的惨景，我再次悲凉地发现，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当灾难和战争猝不及防来临时，他们逃生的仓皇，和从被水淹的蚁窝里逃出的蝼蚁有何区别？此时你会发现，文明多么脆弱，人生多么虚妄，个人多么有限。
文明脆弱到什么地步？它经常被野蛮颠覆或者拦腰斩断，被迫洄旋和后退。战争机器的运转，毒菜者的翻云覆雨，宗教的极端化，这些都可能会让世界血流成河或者千疮百孔。文明只需退步那么一点点，可能一代甚至几代人的一生都被毁了。当一个国家的文明被践踏时，罪恶迅速像滔天洪水，瞬间淹没无辜的地土人都尝到命运的苦杯。
“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妄”。万事随转烛，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美军，以为阿富汗政府军至少可以抵抗三个月，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安顿好一切，没想到塔利班势如破竹，很快攻陷首都，他们被迫在30个小时内撤离大使馆工作人员和美国公民。还有那些阿富汗上流社会的人，他们头一天还在享受着美好生活，但是命运一夜之间就被翻转。即便把银行里的全部积蓄取出，也求一张逃生的机票而不得。生死存亡时刻，那些冰冷的钞票压根救不了他们的命。
看着他们在机场上狂奔追逐美军的飞机，我的心里悲哀之至。活在地上的人们，如果生逢乱世，真的是命如草芥，生如蝼蚁。谁会在意，“每张落满灰尘的面孔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灵魂。”（胡赛尼）特别是，当你只配当棋子时，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当两个对弈的棋手陷入僵局，一怒把棋盘掀翻，棋子瞬间变弃子，辗转风尘是弃子唯一的命运。
拜登的撤军计划有其现实的合理性，但是安排混乱，判断失误，把烂摊子留给了阿富汗人民来收拾。在国与国的博弈和交易中，成为代价的从来都是可怜的民众。
历史何其相似！1975年4月，20万北越军队包围了西贡，陷入越战泥潭14年的美军着急从西贡撤离。他们狼狈地爬梯上了屋顶，坐直升飞机撤退。一个越南人想和他们一道走，却被美军从梯子上一脚踹下去。
更可怕的是，包括美军在内的外国军人在越南欠下了孽债——留下了5万私生子！越战结束后，越南人把怒火发泄在了这些女人和孩子身上。和外国军人发生关系的女人，被称为叛徒，战争结束后，有的甚至被越南当地人批斗至死。和外国军人所生的私生子被称为“敌人之子”，他们走在街上，被人投以鄙夷的目光，甚至被辱骂殴打。他们不敢出现在公共场合，所以很少接受教育。
无辜的越战私生子（图片来自网络）
很多年后，那些回到美国的老兵年岁渐长，因为难以忍受良心上的折磨，遂返越寻找自己的孩子。美国国会后来通过了一项叫做《美亚混血儿回老家法》法案，允许从1962年1月到1976年1月在越南出生的美亚混血儿可以获得美国国籍，许多“越战私生子”因此得以移民美国。
亲爱的孩子，你看，当政客悍然开动战争机器，一路碾压文明时，个人命运如飘萍，根本无法自主。你我何其幸运，至少目前还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稳定的环境。而在阿富汗，这些天，学校老师向再也回不来的女学生告别，一些女大学生为了保证安全，甚至焚烧了自己受过教育的一切证书。她们曾经沐浴过自由的阳光，但如今重新被赶进黑暗的铁皮屋里。这真让人心碎！
这几天，我一直在关注阿富汗局势。今天一个朋友笑我：姐们，你和阿富汗较上劲了。我们只是搞文学艺术的，对这个世界深感无力，即便是毕加索画出“格尔尼卡”（1937年，纳粹德国对西班牙的格尔尼卡城进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地毯式轰炸，将其夷为平地。毕加索的作品描绘了被炸弹蹂躏后的格尔尼卡城），也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什么。
毕加索的作品“格尔尼卡”（图片来自网络）
我知道，我是个普通人，这种抽象缥缈的道义上的围观貌似没有实际意义。但是，很多时候，普通人的围观可以形成一个静默但有力的道德气场，让邪恶不敢那么嚣张。小时候我住的乡村，当村里某个恶人欺负老实人时，如果旁边多点围观者，他多少会收敛一些。
在阿富汗问题上也是如此，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塔利班多少会有所忌惮。毕竟，他们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而是要与外界发生关系的，多少也要借鉴一点世俗社会的常理。正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次表现得比上次执政时温和一些，至少表面上如此。
亲爱的孩子，你可能会说，妈妈，即便如此，可是我们具体帮不上他们什么呀。是的，我们目前真的帮不了他们什么。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做到——
第一，保持良知，永远站在文明和正义的一边，不与野蛮和邪恶为伍，哪怕它会带来诸多现实的好处。与恶联合会怎样呢？“他们的脚奔跑行恶，他们急速流人的血。好像飞鸟，网罗设在眼前也不躲避。这些人埋伏，是为自流己血；蹲伏，是为自害己命。凡贪恋钱财的，所行之路，都是如此；这贪恋之心，乃夺去得财者之命。”（《圣经》“箴言”1:15-19）小到人与人之间，大到国与国之间，莫不如此。
如果为了现实的利益与邪恶眉来眼去甚至无耻苟合，那么最后只能自毁声名，自尝苦杯。很多人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可怕到不辨是非、只认利益的实用主义原则，如果敌人的敌人是人渣呢，你也愿意和他一渣到底，沆瀣一气，成为文明世界的共同敌人？
亲爱的孩子，请记住，交友最重要的是看人品，而不是别的。一个人品好的人，有时可能会在现实中吃点亏，走得不那么快，但一定会走得远，而且将来会稳行在高处。
第二，做好你能做的，一点点改善我们的生态环境。这个世界看起来空泛无边，实际上是由每个具体的人组成的。我们被放在不同的地方和岗位，一呼一吸、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形成整个世界的气场。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不管我们身处何方，有什么样的天赋和恩赐，都要活出生命的荣美，谦卑，柔和，圣洁，信实，节制。对神所创造的天地日月、山川河流、黍稷菽麦当存感恩的心；对生命里遇见的每个人给予尊重和爱，特别是对与自己有差异（包括种族、文化、习俗等）的人；怀着恩慈的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同理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言以蔽之，“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神同行。”
彼此相爱（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每个人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同时又兼顾别人的事，我想，这片有毒的“土壤”质地会慢慢得到改善，开出的“恶之花”就会慢慢减少。当然，文明的进程从来都是曲折的，有时走一步退三步，有时则完全被野蛮吞没，半天才露出一个脑袋。好在总有一些勇敢坚毅的人，他们用自己的血汗润滑文明的车轮，使其可以吱吱呀呀地继续向前。
亲爱的孩子，作为个人，对自己所生活的时代尽力就好，不必过于苦恼和纠结。因为神看千年如一日，今天所有这些人眼中巨大的痛苦和曲折，其实不过是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水滴。如果用这种永恒的目光看地上这些起起落落，纷纷扰扰，我们的心就会清凉下来。
“因我所遭遇的是出于你，我就默然不语。”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