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1。受佛老影响,宋初儒家以言性命、象数为尚。欧阳修厌之,故言:“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详。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事而及焉,非为性言也。”此可谓功利主义派之革命宣言。此后功利主义派诸家本其旨而广大其说,至李觏而成系统之学说,而王安石则为致用之干城。
582。李觏说:“圣人作《易》,本以教人。而世之鄙儒忽其常道,竞习异端。有曰我明其象,犹卜筮之书,未为泥也。有曰我通其意,则释老之学未为荒也。昼读夜思,疲心于无用之说,其以惑也,不亦宜乎?”在李觏看来,圣人虽言性命,但其目的在言人事。“命者天之所以使民为善也。性者人之所以明于善也。观其善则见人之性,见其性则知天之命。”故“是以制民之法,足民之用,而命行矣。导民以学,节民以礼,而性成矣。”因此性命非玄妙事,不通人事致用而空谈性命,可谓荒诞不经。李氏之言,可谓切中时弊,刀刀见血。
583。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后世俗儒却耻言利,以为仁义足以自行。至朱熹,甚至说“存天理,灭人欲”。李觏却直面人欲。“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自由主义以个人自利为逻辑预设,故重视私有财产之保护。李觏此论,仁智勇兼备。舍利而谈仁义,岂非南辕北辙?
584。儒家最重王霸之分,崇王道而舍霸道,以为王道乃儒家圣道,霸道乃法家魔道。李觏破此迷信,认为霸道乃强国之道,故引管仲、商鞅为知己。盖因李氏虽生北宋,已痛感国弱势微,而思举国振作矣。
585。针对俗儒于王霸道上之认识错误,李觏重新定义了王霸之分:一,王霸非宗旨背反,只因施行者地位不同,天子用王道,而诸侯用霸道也。二,王者非徒以仁义行天下,王霸之别只在功利之大小不同而已,与义利比例无关。俗儒自炫仁义以为高,结果只能是“孔子之言满天下,孔子之道未尝行。”
586。李觏虽不排斥霸道,但其宗旨则本于民本主义,故主张君主之天职为安民、养民,君主失职,天下可诛之。故可知其与尊君之法家其实是两路人。或曰,李觏之政治思想,以王为体,以霸为用也。李氏乃调和孟荀之现实主义者也。
587。王安石,儒之有为者也。荆公尤其反感道家屡以初民社会为人类理想社会。“太古之道果可行之万世,圣人恶用制作于其间?为太古之不可行也。顾欲引而归之,是去禽兽而之禽兽,奚补于化哉?吾以为识治乱者当言所以化之术。曰归之太古,非愚则诬。”在荆公看来,老子之自然与儒家之仁义皆陈义过高,理想虽好,但不能落地。因曰:“道有本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力,而万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万物以成也……故圣人唯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
588。荆公不拘泥所谓道统,反能破统而存道。儒家本重道德而不避刑政,但在实践中往往忽略后者。荆公明言任德、任察、任刑不可偏废。“任德则有不可化者,任察则有不可周者,任刑则有不可服者”也。
589。儒家多因循,荆公独主有为,“甚者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故能任变法之责。熙宁变法之具体政策,或可訾议。后世有讥荆公为国家主义者、与民争利者,其误在不识当时情势也。一国经济上之自由是需要外部环境保障的,而况当时贫富悬殊过大。不明此义而论政,可谓不知世矣。
590。熙宁变法败于有为的政治主张不敌因循之政治传统,加之新法必须依靠官僚集团执行,而新法实乃削减官僚集团利益之法,故不能切实执行也可知。神宗曾与近臣论新法。神宗曰:(新法)“于士大夫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对曰:“为(君王)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591。自荆公以后,历次变法均抑官而为民,但变法时官僚之既得利益已尾大不掉,变法者若不引有组织之民间力量以抗既得利益群体之阻力,变法如何能成?惜专制国家本无足以抗衡官力之民力也。
592。入南宋后,功利主义派又因其籍贯不同分金华(唐仲友、吕祖谦)、永嘉(薛季宣、叶适)、永康(陈亮、陈傅良)诸派。然南宋终为理学家之天下,诸派思想家虽言辞剀切,终不能消理学之势。又,南宋功利主义派诸子之学说,实不过承李觏、王安石之余绪,不能再上台阶也。
593。儒家本有天下为公之理想,但自禹传位于启,天下既已为私。陈亮重解天下为公说,以为可分梳为传位以公及为政以公两义,前者不可复得,后者则必须坚守。所谓为政以公,即君主存在之唯一目的在利民也。
594。与李觏相似,陈亮也重新定义了王霸之别:王者大公无私,霸者公而有私。表面上看,陈亮降低了对君主的要求,实则乃劝勉君主通过努力至少可成为霸主,不可谓用心不苦也。
595。陈亮斥责理学家之空谈可谓痛快淋漓:“自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不足以自通于圣人之道也。于是天下之士皆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为士者耻言文章行谊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天下之实,终于百事不理而已。”“至于艰难变故之际,书生之智,知议论之当知,而不知事功之为何物,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宛转于文法之中而无人能自拔。”陈亮为理学家刻画的这一生动面目,此后反复出现于清末,能不悲乎?
596。如果说李觏、王安石、陈亮对儒家先贤之批评尚属含蓄委婉,叶适则更勇猛而无所忌讳。叶适甚至批评孟子与董仲舒。其批董谓:“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此语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后重出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耳。”
597。陈亮、叶适有感于时势,既痛斥偏安之弊,又痛批中央集权制度。前者为当时士林共识,后者诚为难得之卓见。盖君主专制之病,不在有君主,而在专制集权也。
598。叶适认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制度,制度虽可与时俱进,但不可闭门造车。“夫观古人所以为国,非必遽效之也。故观众器者为良匠,观众病者为良医。尽观而后自为之,故无泥古之失而有合道之功。”叶适以历史为宪章,与英美之经验主义政治思想暗通。叶适若生海通之后,其“尽观”者必不限于中国史之经验当可知也。
599。两宋之功利主义派言前人所不敢言,与两宋经济发展有直接关系。惜宋太重文治而轻武功,功利主义思想不得长行于政事。蒙古灭宋,中国遂遭前所未有之大劫难也。
600。功利与道德,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敌则两亡。虽然,考评历史得失,不能离历史具体情势而谈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