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有很多种，张主任绝对算是一个另类。
张主任看起来很凶，甚至有些霸道，病人第一次见她，都有些害怕。所以在好大夫在线上，患者对她的满意度评价不是很高，很多病人对她的态度颇有微词，甚至有些评价还非常尖刻。
我原本没找张主任看病，找的是一个副主任医师。他看了病历和检查资料，对我说，你去找张主任或者吴主任吧，挂特需，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看，其他人300元的特需就不要挂了。
吴主任停诊。张主任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这样的名校，周一出诊，看来还是要找张主任。
第一次见张主任，她几乎不让人说话。我刚要说话，她马上打断我，说，你不要说，我问你你再说。可她问的并不多，不让病人陈述病情，怎么治疗？
张主任戴着眼镜，冷冷地盯着病人，眼镜后面似乎结了层冰。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冷若冰霜的含义，眼镜后面的寒意让人紧张的要命。这哪是看病，分明是在审讯室。
她认真看过检查材料，简单询问了病史，说这是肺癌转移。快结束时她说，我给你把住院单开了吧，你把这项检查做了。然后交给我住院单，和一堆检查单。我刚问了一句，她就说，到时候我会给你说的，没有任何解释，只有金边眼镜后面冷冷的目光。态度蛮横，甚至有些武断。
在协和、301医院来回奔波多次，没有一个医生肯给明确意见——何时收治住院。而张主任却一下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那就听大夫的，赶紧做检查吧。
周五，所有的检查完毕，我去病房找她。张主任说，你下周一来住院，周三做手术。依然是惜字如金。我有些纳闷，她记得我是谁么？会不会搞错？
果然，周一早上，医院打电话通知我们住院。
周二，术前谈话。第一次在医院做外科手术，为了让医生能认真对待手术，事前，我问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应该注意什么事项。她让我问大夫几个重要问题，希望让大夫知道，病人家属了解医院流程，大夫不要敷衍患者。
谈话开始，我刚一开口，张主任马上让我打住，说，现在是我说，我说完你再问。于是，原先以为不爱说话的张主任，竟然一口气发表了近半个小时的演说。从北大医学部招生咨询会门可罗雀，到艾滋病防治，从反对子女学医到当下的医患关系，从临床试验到美国的医疗制度。她说，没有医生不愿手术成功，只有傻子才希望手术出问题。
谈话时，她把我前几天问过的问题一一重复一遍，并逐个解答。她说，你开始问我问题，我为什么不回答你？因为那时解释不清楚，说了也白说，现在给你说，你马上就能明白。我惊叹于她惊人的记忆力——她竟然清楚地记得我每次找她问过的每一个问题。完了她问我，还有问题吗？我说没有了。真的是没有问题了，她确实把我的疑虑都打消了。和病人打交道多年，她似乎对病人的心思体察入微。
平时惜字如金，到了她认为的合适时间，她会一一解答。她的耐心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也许她认为的合适时机，有时病人并不认为是合适的时机，甚至病人根本没有和她继续交流的机会。于是误解产生了，一些病人心理上、情感上受到了伤害，双方不再有机会进行弥补。
我们住院的病房，正对着谈话室。一次术前谈话，病人男家属迟迟没有到。张主任很生气，女家属说，我参加谈话，给我说吧。张主任却说，你不行，你扛不住事儿！
张主任门诊时的寡言少语，也许源于她的专业自信，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不是合适的对象，没必要解释。也许她觉得，与其不厌其烦、费尽心机地进行无谓的解释，不如按照自己的专业判断，直接替病人作出决定。何况很多时候，对于没有医学常识的病人而言，专业问题根本解释不清。
张主任每周三、周五要进行手术，每次基本上都要做6台手术，有时甚至7、8台手术。早上七点之前，她就到了病房，要签字，下医嘱，准备当天的手术、或者查房。她不愿多言，有时真的是因为太过劳累。
同病房住院的病人，来自遥远的吉林省延边市。她的丈夫询问我，是否可以给张主任快递些家乡的土特产。我问为什么要给土特产？他说家人病情严重，为了尽快住院，找了很多关系协调，但都没有办成。当天去找张主任看病时，怕医院不收治，他用报纸包着钱，准备送给张主任。张主任一见他进来，马上对他说，把你的东西收起来，不然我就不收你了。就这样，他们周一找张主任看病，周三通知住院。
病人说，他们和林巧稚还是亲戚，可惜林巧稚终生未婚，不然他们也不会住院这么困难。幸运的是，没有了林巧稚，他们遇到了张主任。几天的化疗，病人的腹水完全控制住了，张主任要他们三周之后继续住院治疗，根据病情再看是否可以手术。
也许，家乡的土特产，寄托了他们最浓厚的情意，和最真挚的感情。
住院期间，久卧病床，病人下肢静脉出现血栓，张主任让我赶紧去找综合医院血管外科问诊。我从医院血管外科看病回来，见到张主任，告诉她血管外科医生的治疗意见。张主任两眼看着我说，我们的处理没有问题吧？那种谦卑、和气、亲切和热情，完全不像就诊时对面坐着的，独断、冷漠而又高傲的张主任。
我们习惯了牧师一样的好医生，认为那样的医生才是好医生。当突然遇到张主任这样的好大夫时，我们不知如何面对。需要调适的，也许不仅是医生，还包括我们病人和病人家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