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按:有朋友问我最近不发文章,也没发朋友圈,其实只要不装外宾,大家都是懂的。俄乌之战也好,铁链女也好,实在想说的不少。但我的说法必是出于对那至高者的敬畏,否则随意的说法已经滥市,何差我来饶舌。今天发一则旧短文,是我曾经在敝刊所写两年的“读蜀人记”(一名“四川文脉”)专栏,写了从司马相如至周克芹之间的24位作家。因我的老同学张弟兄说想看我写杨慎的短文,于是转发于此,好让有兴趣者同看。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非在主里,是非成败转头空。2022年3月16日于成都
当我们说某人的生活跌荡起伏时,便暗示了这人一生有极强的戏剧性,逸出了寻常路径与方向,使人极欲一窥究竟。杨慎一生的戏剧性远超过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人,因为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获得状元殊荣却又流放边陲,且文名如此之高的。换言之,他是状元中最有文名的人,也是颇具文名的人中唯一的状元。
一般说来,文人倒霉的概率比较高,因为言论既可猎誉邀名更容易获遣遭罪。在倒霉乃至流放这一点上杨慎并不孤独,其乡贤李白、苏轼均遭此难。李、苏文名之盛,杨慎自是有所不及,但在举业上他们却也逊杨慎不少。杨慎的遭罪严格说来,算不上狭义的文字狱范畴,而是遇到了一位自己当上皇帝后,却偏要将自己不是皇帝的父亲追认为皇考,而非按规制称其为皇叔的朝纲祖制破坏者——嘉靖皇帝朱厚熜。包括杨廷和、杨慎父子在内的许多高官,都卷进了这场被史称为“议大礼”的事件中,杖死、发配、贬职的人数之多,在以酷虐著称的明朝,都算是出格的。
我们作为现代人或许会怀疑杨慎如此做的意义,认为与家天下的统治者争如此鸡毛蒜皮之事获罪,深感不值。但问题在于,人都是被时空所制约且有局限的受造物,他只能做当时被认为是对的事。这深刻而悲怆地表明了人类的所有追求,要获得真正有超越性意义上的不朽,无异于镜中月、水中花,正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更加令人吊诡的是,杨慎如果是个一帆风顺水的状元、顺理成章的高官,被历史记住的概率反而可能会偏低,唯具有竞争力的文字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工具。就连当过皇帝的曹丕也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典论.论文》),此正合西方创作心理学研究作者写作背后动因之所谓:死亡恐惧与创作冲动。
杨慎在经、史、子、集诸方面百科全书式的广博,蜀中先贤似乎只有扬雄堪与匹敌。但人的精力与时间都是有限的,何况杨慎还处在并不安定的流贬中。故他的博杂使其摊薄了各个领域成就的分量,特别是学术方面的舛误,常令人指陈诟病。明代学者胡应麟所言“大概议论太高者力常不副,涉猎太广者业苦不精,此古今通病,匪独用修也。”(《诗薮》)于我看来,最为精警。钱谦益袭胡应麟意,谓杨慎“援据博则舛误良多,模仿惯则瑕瑜互见”(《列朝诗集》),亦算的评。
杨慎处在“诗必盛唐”的拟古文学思潮包围中,却能在风格上溯及六朝乃至风骚,自出机杼,使其深受有清一代诸大家如王夫之、钱谦益、朱彝尊、沈德潜、陈田等人选本的重视,绝非偶然幸致。其《宿金沙江》、《春兴》诸诗,《江城子.丙戍九日》、《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诸词,还是颇有我手写我心的洞穿力。特别是后者经电视剧《三国演义》腾播,几至家弦户诵,妇孺皆知。至其杂曲而入词乃至时有艳词,受人诟病,其别处的批评可拿来自辩:“止取穷理,不取艳词,则今日五尺之童,能写仁、义、礼、智之字便可以胜相如之赋,能抄道德、性命之说,便可以胜李白之诗乎?”(《谭苑醍醐.大招》)
空疏不学,玄谈性理之弊,盛炽有明一代。于此光景中,杨慎在实学特别是考据方面的贡献被《四库全书总目》馆臣称为“博洽冠一时”,洵非虚誉。单是他在音韵学方面的贡献,其上接宋之吴棫,下启陈第、方以智、顾炎武诸家,其深度不及诸人,但传接之功不可没。其对云南的影响,促成边疆在文化上的归附,其功远在嚣嚣武力之上。可惜于皇帝在位时间普遍都不长的明代,他的“丧门星”嘉靖皇帝却在位四十五年,时间与身体都不在他这一边。时哉,时哉,时不我与也!
2019年8月23日写就,同日订正于成都
杨慎语录及历代诸家评语
平沙落日大荒西,独立苍茫意转迷。蕙畹兰皋愁晚对,竹垣花掖记春栖。摧颓杜甫歌朱凤,憔悴王褒望碧鸡。白首艰难随去住,青云容易坠攀跻。——杨慎《春兴》之六
往年曾向嘉陵宿,驿楼东畔阑干曲。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杨慎《宿金沙江》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故园先陇痴儿女,泉下伤心也泪流。——杨慎《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
客中愁见菊花黄,近重阳,倍凄凉。强欲登高,携酒望吾乡。玉垒青城何处是?山似戟,割愁肠。寒衣未寄早飞霜,落霞光,暮天长。戍角一声,吹起水茫茫。关塞多愁人易老,身健在,且疏狂。——杨慎《江城子.丙戍九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付与笑谈中。——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余窜永昌,去都门,陆走万余三千里,买舟下江陵,乃登陆,鬟流弓折,几万里而倍矣。江陵以西,山川益穷以遐,目益以旷,心益以悲,壮趾朅来,梦想未到。岂诗人之登高,史氏之足迹邪?然休旅之暇,犹不忘性习,乃作《滇程记》。——杨慎《滇程记跋》
用修才情学问,在弘、正后,嘉、隆前,挺然崛起,无复依傍,自是一时之杰。第诗文则饾饤多而镕炼乏,著述则剽袭胜而考究疏。大概议论太高者力常不副,涉猎太广者业苦不精,此古今通病,匪独用修也。——(明)胡应麟《诗薮》
慎以博洽冠一时,其诗含吐六朝,于明代独立门户。文虽不及其诗,但犹存古法,贤于何、李诸家窒塞艰涩、不可句读者。盖多见古书,熏蒸沉浸,吐属自无鄙语,譬诸世禄之家,天然无寒俭之气也。至于论说考证,往往恃其强识,不及检核原书,致多疏舛,又恃气求胜,每说有窒碍,辄造古书以实之,遂为陈耀文等所诟病,至纠纷而不可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72
吾蜀杨升庵,为有明博学第一。其诗亦以典丽为宗,嫌其太似六朝,如《春兴》八首是也。然其吐属隽艳,富有万卷,故是有明一大家。——(清)李调元《雨村诗话》
明杨升庵,才高学博,以元辅之子魁天下,播盛名,宜其发为议论,骀宕不羁,乃切实著明,异于一时空谈说妙之辈,……以上议论,皆中明季讲学者之病,惜当时无力阐其义,以告天下者,遂至入于膏肓不可救药,而世道人心至于大坏也。——(清)周召《双桥随笔》
有明博雅之士首推升庵,所著《丹铅录》、《谭苑醍醐》诸书,引证赅博,洵近世所罕有。——(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