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2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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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他为我一生种下痛苦

我常常想起祖父来。

祖父讳克恭,年轻时,可是一口唾沫一颗钉式的人物。镇里有个谚语口碑:箫(萧)吹不得,螯(敖)扳不得,汤(汤)喝不得,说的就是我们那里的三大家族。

 

我家那时很排场,镇上临街的铺子都是我们的,乡下还有几十亩地,家里长工、短工不少。祖父当了多年保长,虽然严厉,却也乐善好施,遇到灾年,就开粥厂,任由人喝,不收钱。

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英姿勃发。即便是今天,乡下人也没几个有他那样的风度——一种民初绅士的风度。

后来呢,革命了,家里顷刻间就败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祖父是作为反革命分子被关进旺苍监狱劳改的,祖母的成分是地主,留在家拉扯两个儿子。抄家以后,就典了敖家的房子住。

 

因了那可以想见的原因,祖母从此成了挨打专业户。有一次,民兵连长要枪毙她,枪都上了膛,幸好被我家当年一个本分的长工拦腰抱住了。祖母的命保住了,但右手的筋却被打断了。那个长工后来告诉我,我们的祖父母都是好人,当年他给我家干活的时候,东家从来没有亏欠过他钱粮。

 

还是在抄家前,祖母在天井的香樟树下埋了一坛子银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她叫父亲去挖那坛银圆,不想父亲半夜行动时,被人逮了个正着,又是一顿打。想到这里,我的泪快流出来了。

 

那时节四川有一种跑单帮的盐贩子,专挑了自贡井盐游走贩卖。有一个姓任的盐贩子,走到我们那个地方的时候,见祖母可怜,愿意帮这娘儿仨,祖母就和他组建了家庭,伯父和父亲也改姓了他的姓。

 

但这无法改变祖母的出身。到伯父和父亲成年的时候,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反革命和地主的儿子,实在没办法,伯父就入赘到了尚家,父亲也直到三十多岁才娶到同样出身的母亲。母亲是二婚,性格刚烈,受不了贫农家庭出身的前夫歧视,终于离婚改嫁给了父亲。在我哥哥出生以后,母亲曾带着哥哥去牢里见过几回祖父。回来说,祖父在矿里挖煤,人瘦得象麻竿,身体也不好,得了肺病,喘起来象拉风箱似的。一家人就只有陪着祖母摸泪。

大概是七十年代后期吧,祖父服满二十年刑期,回来了。他的反革命分子帽子被摘掉了,不久祖母的地主帽子也摘掉了。

 

我不知祖母是否和我叫任爷爷的那个男人办过结婚手续,她在世时,作为晚辈,我几次想问她,也没问出口。我想说的是,祖父回到家时,见到的是祖母和任爷爷在一起,自己的儿子也已不和自己一个姓了。我想,人生最大的悲哀,不过如此吧。但对他而言,除了理解自己的弱妻,又能怎样呢?

 

祖父回来后,按政策,祖母和任爷爷就分开了,父亲两兄弟也姓回了原来的姓。但任爷爷只有一个女儿,早出嫁了,按乡间习俗,也没有赡养他的义务,公社就决定让我家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住。因为年龄大了,没有生活来源,公社把他算成了五保户,每年给他一笔数额极少的救济款。这笔钱需要申请,任爷爷不怎么识字,就得请人代写。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总是央着我写,祖母支持我帮他这个忙,父母也不反对,我也很乐意为他效劳。于是,我们就找来一张板凳,他说,我写。那大概不过只是一个必须的手续,我写的申请每次也都在公社通过了。

 

任爷爷个子很高,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袍,有机会就给我和哥哥寻摸点好吃的东西来。我现在想起他,还感到非常亲切。

 

祖父寡言了,也不说个人是非和他在牢里的生活。他的生活很规律,大约是上午在家里,下午去镇上走走。在家里总是躺在床上,床边放一个大痰盂。他依旧喘得紧,大口大口地吐痰。他几乎从不和家里人一起吃饭,需得孩子们给他端到床前。有时我给他端饭,便看见他用头猛烈地往墙上撞,声音很大,我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去问父亲,父亲说祖父有头疼病,撞撞墙可能好受些。他经常吃一种白色的头痛粉,似乎也能管点用。

 

祖父去镇上,只为喝茶,他从不向家里要钱,也从不给茶馆付茶钱,茶馆老板也从不问他要钱,只是笑脸相迎。有时候祖父也带我和哥哥去喝茶,老板见了,客客气气的,叫一句:

老太爷,孙少爷来了——”随即就抓出一把水果糖给我们吃。
   

祖父也不说谢,只管喝茶。

 

我似乎觉得祖父的做法有些过于傲慢了,父亲解释说,那个茶馆老板是我家当年的长工。
   

祖父从来不帮家里干活,母亲说他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的人,因此对祖父怨言日重,有时就说些伤人的话给祖父听,比如说祖父是活死人"劳改犯”之类。祖父拖了笤帚就撵着母亲打,母亲其实是怕祖父的,于是跑开了。祖父追几步,又喘了起来,也就不追了。

 

在我们那里,如果媳妇对公婆不好,公婆就喜欢出去跟别人说,但祖父从来不向人说母亲的不是,他大概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家,也理解母亲操持家务的辛劳吧。不过,要让他重新回到二十年前,那又怎么可能呢?

 

他是冷漠的,冷得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冰。他对我们小孩子也不拘言笑,不过有时也会摸摸我们的头,或者允许我们帮他抓抓痒、装装烟袋,那时我们可以见到他少有的慈祥,就像一口古井冒出的气泡。
   

祖父殁于一九八六年夏天。那天早上下了一层雨,我们一家人一早就出门了。出门前,我到祖父的房里拿斗笠,还和他说了几句话,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出去不到一个小时,邻壁张家婆婆就急忙忙跑来报告老头儿怕是不行了。我们匆匆赶回去,祖父已经往生了。从他死后的形容看,他走得很安详,并没有受多少折磨。我想,死对他来说,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
 

后来收拾他的遗物,发现他的几个笔记本上用钢笔写满了毛的语录,他的字很好。我不知他内心里是否已经完全服膺了新时代的思想,据我的观察,好像是的。
   

任爷爷比祖父晚死几年,他死于孤老,女儿不愿料理他的后事,父母只好代为料理了。

 

祖母生于己未年,前几年才死的,活了90多岁。祖母信佛,或者说是信因果报应,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她万事不挂心,她早就宽恕了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我工作后,回老家总是给她买点软和的点心吃,也给她留一些钱,她每次都对我说感谢的话。想到这里,我的泪又要下来了。

 

二十年前,父母把祖父葬在屋后,祖母死后,就葬在祖父旁边。祖母十几岁时就作为童养媳到了萧家,现在,她又可以继续去陪伴她孤独的丈夫了。

 

人间何物最伤情,波心冷月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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