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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在一个小岛上，被一条小溪温柔地包围着，初春的河水缓缓流淌，似乎可以听到冬雪的叹息。一座木桥连接着停车场和医院。拾级而上，只见黄水仙欣欣然开着，花木新芽初绽，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春天。
这溪，这树，这花，好熟悉的情景，让我想到了万里之外大山深处的故乡。顿时，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击中了，竟然湿了眼角。
这个清晨，我皱巴巴的心情似乎被这条小溪和这个小岛轻轻抚摩了一下，舒展了许多。
2020年以来，不管是国事，家事，天下事，基本没有好消息，我的情绪非常消沉。今年2月以来尤甚。
过去两个月，关注铁链女事件和俄乌战争近乎到了喷血的地步。某个夜晚，突然感觉心口绞痛，心律不齐，赶紧起来服了几片丹参片，然后睁眼到天明。右腿的静脉曲张也日益严重，坐半个小时以上，就感觉右腿肿胀，腰的右侧和右臂发麻，平素喜欢的写作和读书，视之如畏途。
后来，公号被关进小黑屋两次，于是干脆给自己放了一个月假，少看书，不写作，懒思考，每天去户外运动，收拾前后院，学习如何冲一杯好喝的咖啡。
心情放松了一些，但是静脉曲张仍未缓解。两周前，右腿突然疼得只能走十分钟路，顿时心慌——万水千山还未走遍，咋能腿先残了呢？于是赶紧预约医生，今天过去看病。
医生是位精明漂亮的亚裔女性。她给我做了深度检查，告诉我，只是静脉曲张，未发现血栓。美国目前没有药物可以治疗静脉曲张，也没有逆转的可能。但可以通过穿压力袜和适度锻炼保持现状。
“有什么别的疗法吗？比如针灸、动手术？”我近乎绝望地问。
“可以做个小手术把那些肿起来的地方消除，但只是看上去好一点，你未必感觉好一点。”她同情地看着我。
好吧。我低下了头。
这个春天的早晨，我深深知道，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要学会与自己逐渐颓败的身体共处。
曾经，我是一个健步如飞的女生，身体素质相当不错。上大学时和男生一起去爬山，他们都未必走得比我快。我的人生愿景是，有生之年走得足够远，欣赏美景，遍尝美酒，认识趣友，做些小而美的善事，然后安静离开这个世界，把器官捐出。
没想到，愿望还未完全实现呢，身体这部“机器”就耐不住岁月的磨损，一些零件已经开始松动或生锈了。年轻的时候，我因为太在意把灵魂擦得锃亮，而忽略了对身体的养护。几十年来，它默默承载着我忽东忽西的想法和选择，今天终于不堪重负了。
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它。
人在地上的日子基本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填充欲壑（包括情欲、口舌之欲、名利欲等），面向世界；第二个阶段，修补身体，面对自己。如果灵气未被欲望完全遮蔽，这个阶段大抵会开始思考灵魂归宿问题。
以前当记者的时候，一忙起来，有时下午两三点才吃饭，而且有一顿没一顿的，后来落下了慢性胃炎和胃溃疡的毛病，至今还经常复发。到美国后，很多时候都是伏案写作，恨不得和国内的朋友分享我真实的看见。几年下来，积劳成疾，眼睛、颈椎、腰腿都出了毛病。可以说，自己写的每个字，出的每本书，都是一个老农民风里来、雨里去的劳作的结晶。
现在，身体终于对我说不了。虽然心里不服气，但还是要对岁月认输。
“认输”并不意味着完全躺平，什么都不做，而是明白了此生有涯，所以要珍惜光阴，做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情；明白了自己的局限性，所以要学会谦卑，尊重他人。也不和自己较劲了，学会拥抱自己的软弱。当对世界的种种败坏深感无力时，就如许倬云先生所言，往里走，先安顿自己；明白了所有的相聚终有分离，所以要怜取眼前人，爱生命里出现的每个人；明白了这地上的一切终究会过去，权力，地位，名利，所有的喧嚣最终都将归于宁静，所以要“视万事如粪土”，寻找灵魂永恒的归宿。
让我不解的是，人生不满百，可是偏有人站在权力的山巅上大喊：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他们沉浸在帝国梦里，悍然破坏人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文明规则，入侵他国或者变着法折磨本国国民。他们把自己的国民绑在腰间，随意玩弄凌辱，若有邻居前来好言相劝，他们就手持炸药包，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嘴脸：你们谁敢过来，我就炸死他们！
有时我在想，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身，或者服了长生不老药，可以万寿无疆、江山永固、权力世袭，所以如此肆无忌惮，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醒醒吧，各位大人。告诉你们一个冰冷的事实：每个人都会老去，即便往脸上打肉毒素，最后肌肉也架不住地心引力，照样下垂；并且，“死是众人的结局”，即便吃与老百姓不一样的特殊食品，人均也只有一条命。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神之所以给我们的年岁至多百年，就是为了让人类不断更新换代，老一代到时间了就自然凋零，化作春泥更护花，把舞台让给新一代年轻人，因为他们可以给世界带来蓬勃的活力。可是偏有人违背自然规律，想把王的宝座坐穿。
虽然现在世界乱哄哄的，但是我相信，“神的道路高过人的道路，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同样，神的旨意高过人的旨意。建造有时，拆毁有时，所以，我们不要着急，让自己的灯始终亮着，静观其变就好。
作为个体，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也无法违背肉体终必衰朽的自然规律，那么，就越过山丘，与必然的命运和解吧。同时，在爱里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多年前看过美国女作家加布瑞埃拉.泽文的小说《岛上的书店》，一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特别感人。主人公费克里是一个岛上书店的店主，怀孕的妻子遭车祸去世后，他变得冷漠、狂躁，终日用酒精麻醉自己，岛民对他敬而远之，直到两岁小女孩玛雅的出现。
玛雅被走投无路的妈妈遗弃在书店里，警察无法找到她的妈妈。费克里起了怜悯之心，开始照顾玛雅。后来警察宣布玛雅的妈妈已经去世，想把玛雅送到福利院，费克里很不舍，决定收养玛雅。收养玛雅后，他重新变得温柔善良，又赢回岛民对他的尊重和喜欢。
尽管世事变迁，我们的身体日益衰朽，但是，只要没有丧失爱的能力，还能去爱“玛雅”们，我们就拥有一个清洁自足的世界，因为，“爱可以遮掩许多的罪。”
（为了防止失联，可以添加我的个人微信号：qpl200544，清平乐。希望在人生的每个转角都能邂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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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