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里，台湾的民主充满了混乱，政客言谈举止粗俗不堪，甚至大打出手，没有一点君子之风。市民、学生动辄静坐示威，甚至攻占了立法院。愤怒的乡下农民跑到台北市，把蔬菜当作攻击的武器，与警察和宪兵展开激烈的攻防战。
和春光满园、其乐融融的很多高层会议相比，台湾政坛简直就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市井之徒在死缠烂打，出尔反尔，充满栽赃陷害，让人看不清剧情，成了令人极度生厌的无休止政治“恶斗”。
谈到台湾民主，我曾不止一次听到身边的人说：看看台湾搞成了什么样子！如果是这样的民主，我们最好不要！
换句话说，如果将来我们的民主变成今天的台湾这个样子，我们宁肯不要民主，宁肯把民主扫地出门！
对于台湾的现状，有些台湾的大学生甚至也黯然神伤：台上的这些政治人物真的很蠢！
对台湾政治现状痛心疾首的台湾人，是否愿意回到过去的“戒严戡乱”时代？
1
台湾政治真的如此不堪，让人反感吗？
有些人说是，有些人说否。
对台湾政治持批评态度的人，很多信息都是来自电视媒体，特别是通过凤凰卫视、央视四套了解到台湾的民主，进而做出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和选择。
不可否认，我了解台湾，最早也是通过凤凰卫视。
九十年代，凤凰卫视陆续在内地城市落地，几乎可以不受阻拦地进入寻常百姓家。只要想看，基本都可以看到。
和内地电视台不同，凤凰卫视很早就设立了时事评论员，曹景行、何亮亮、阮次山、吕宁思都是最为人熟知的几位知名人士。
阮次山
最爱评论台湾政治的，是脑袋光光，说话总是磕磕巴巴的阮次山。每次听着他结结巴巴，甚至词不达意的国语，我总以为他是个日本人，不然国语怎么会讲成这个样子。但阮次山并非日本人，据说他是个华裔美国人。
2000年前后的台湾政坛，李登辉和民进党扮演了主角。台湾和大陆的关系，剑拔弩张，时时刀光剑影，充满了戏剧性。
阮次山含混不清的国语，我了解到了台湾政坛的风云变幻，起起伏伏，但也由此形成了我和很多人对于台湾政治人物的“刻板印象”，这“印象”里不自觉地贴上了许多符号化的政治标签。以致于到了台湾后，每每提及民进党，我总是有种隐隐的反感。
再后来，明星学者李敖又摇身一变，成了凤凰卫视的主持人。李敖每天拿着一大堆材料，展示自己的光辉事迹，点评台湾政坛的各色政治人物。
原来，李敖曾经和阿扁一起合作办过杂志，阿扁做社长，李敖当主编。可惜渐渐地，李敖的节目演变成了自我推销的新闻发布会，每天几乎重复一样的话题和内容，慢慢让人失了兴趣。
究竟台湾这些年，民主与社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依然一头雾水。
毕竟眼见为实，至少去趟台湾，才可以听到更多的声音……
2
真正的民主，公民必然拥有自由选择领导人和议员的投票权，可以凭自己的喜好，用自己选票选择自己的代表。
台湾人是否可以自由投票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回答是肯定的。
从蒋介石和蒋经国的专制时代转向民主时代，威权政治的臣民变身为拥有自由投票权的公民，台湾社会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
1991年，李登辉废止了从1948年开始实行的，也许世界历史上最长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人人谈虎色变的“警总”和“人二室”陆续废除，名存实亡、残缺不全的“国民大会”终于寿终正寝。
1996年，台湾开始第一次全民投票选举“总统”。
终于拥有了投票权，有很多人积极投票，行使自己的权利。但并不是人人都珍惜这个权利，也有人从来都不去投票。
中正纪念堂
在台北中正纪念堂，我遇到一个出租司机。
“国民党和民进党，你支持谁？”初次见面，这是大陆人喜欢问的问题。
“我谁都不支持，谁的票都不投！”司机态度非常坚决。
突然有了投票权，很多人欢呼雀跃，巴不得赶紧投一票，至少不能让自己痛恨的人上台。
他的回答让我很是诧异，也让我非常好奇。
“那你为什么不投票呢？”
“国民党和民进党都很坏！搞政治的都不是好东西！”
3
不参与投票，并不意味着不关心政治。
相反，很多人对政治有清醒的认识和态度，有自己清晰的政治见解，也有明确的权利意识、政治诉求，不像很多人只会高谈阔论，人云亦云，对自己的权利并不清楚。他们不投票，只是因为尔虞我诈的混乱党争让他们失去了信心。
三十多年来，台湾开放党禁、报禁，废除两蒋时代的很多法令，台湾社会突然公开透明，先前隐藏的秘密再也无法掩盖。国民党白色恐怖对异己异见分子的严厉镇压迫害，肮脏的密室政治、黑金政治不断被揭开，这自然招致了民众的反感和厌弃。
但民进党上台后，两岸关系日益紧张，台湾经济停滞不前，不断爆出的贪腐丑闻终于又把陈水扁送进了大牢，民进党多年打造的改革、年轻、进取、抗争的形象逐步崩塌，让很多支持它的年轻人失望不已。
台湾媒体发达，打开电视，各家电视台各类时政新闻畅所欲言，新闻节目对各类政治人物、政策任意点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即便是先前认知有限的民众，在言论自由、信息透明的社会里长期浸泡，政治人物孰好孰坏，能力优劣，大家都会一目了然，很快做出自己的判断。
出租司机是台湾本省人，他出生在台中，从小只会说闽南语。上学后，学校强制要求说国语，他说不好，于是总是挨揍，被打耳光，结果一个耳朵被打聋了，只好退学。
看《我们台湾这些年》才知道，作者1977年出生，上初中至少应该80年代末，可那时台湾的学校依然流行“体罚”，顽劣、愚笨学生挨打的事，应该比较普遍。
司机50多岁，出生、上学应该是60年代前后，正是蒋介石“戒严戡乱”的白色恐怖统治时期。
“老蒋厉害的很！”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至于如何厉害，他并没有过多解释，估计与他学不好国语被暴打的惨痛经历密切相关，这自然让他对国民党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4
有人不投票，是出于对政治的反感和厌恶。而有些人不投票，并没有什么能说得清楚的缘由。
台湾银行
在台中，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导游小杨，她说她从来没有参与过投票。对于国民党和民进党，她都没有什么好感，也说不上有什么恶感。她不投票，并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理由。
小杨生于花莲，属于台湾原住民。很早就有传教士到他们那里传福音，小杨的家人很多都信主了，她奶奶非常虔诚。她们村里也有教堂，周末大家都去礼拜。
众所周知，蒋介石、宋美龄是基督徒，国民党很多高官也是基督徒。基督徒是弟兄姊妹，主里是一家人，但蒋介石并非把所有的基督徒看作兄弟姊妹。
老蒋和小蒋统治时期，台南的长老会因为支持社会公义，为民请命，一直受到打压。有的牧师，还被抓判刑，身陷囹圄。当基督徒威胁到自己的政治利益和独裁统治时，蒋介石就将基督徒的兄弟姊妹情谊抛在了一边。
小杨属于年轻的80后，她并没有长辈人在白色恐怖时期生活的痛苦经历。在她看来，不论谁上台，台湾经济都差不多。因为这二十多年来，台湾经济并没有多大变化，挣钱都不容易。
“如果宋楚瑜竞选，我会去给他投票，因为他对原住民比较好”。
宋楚瑜曾任台湾省长，属于国民党的明日之星。但宋楚瑜几次参选，都铩羽而归。当下的台湾政坛，老一代已逐渐退出，少壮派抢班夺权。看来，小杨想支持宋楚瑜的机会基本没有可能了。
小杨这样的疏远政治，放弃投票，也许让有些人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这确实是台湾社会的现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高涨的政治热情。变革时代，有人每天兴奋地在街头冲杀，有人却在河边悠闲地垂钓，或在茶馆里忘情地品茶。
在有些人看来，政治离我太遥远。无论谁上台，我都要挣钱养家，都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而最近国民党的政治黑马韩国瑜成功竞选高雄市长，韩国瑜的口号就是“台湾安全“、”高雄有钱”，为他赢得了民心。
也许这会被政治狂热分子指责为“冷血”，然而只有在多元价值和选择的 冲突、磨合过程中，唯有在健全的社会，唯有对异己歧见充分的包容和尊重，民主才能逐步走向成熟，社会才能真正和谐。
5
小杨的困惑也是是很多台湾人的困惑。
民主给台湾带来经济繁荣了吗？
这也是台湾政治转型后，备受攻击和质疑的地方。
我也曾问过台湾人，台湾经济最繁荣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台北车站附近的街道 狭窄、略显杂乱
对于这个问题，好像没有什么分歧。他们说，台湾经济最繁荣的时候，是蒋经国和李登辉执政时期，台北的房价也是那时候涨起来的。90年代，大学生毕业后的月薪可达4-5万台币，而今只有2-3，几乎少了一半。
2000年之后至今，台湾的经济基本上停滞不前。无论是民进党陈水扁上台还是国民党马英九执政，都没有改变台湾的经济现状。
去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曾在大陆台资企业做过管理人员的台湾客家人。回台后，为了方便照顾家，他跑起了出租。对于蔡英文的大陆政策和经济政策，他很是不满。
他说马英九执政时，他每天可以轻轻松松挣到3000台币。现在每天累死累活，最多能挣到1500。
马英九时期，大陆来台可以停留3个月，大陆游客很多，而现在只有15天，人少了太多了。离开大陆游客，出租车能挣多少钱？
当年的“亚洲四小龙”眼见着被大陆一天天超越，心里肯定翻江倒海，百味杂陈。
有人写了一本书《寻租中国》，台大也在举办讲座，讨论所谓国家资本主义的未来这个议题。
大陆经济飞速发展，台湾经济貌似退步了，台湾人收入十几年如一日，甚至还减少了。他们是否愿意回到二十几年前蒋经国统治期经济繁荣、自由却被剥夺的“戒严戡乱”时代？
很多人明确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有个人说的很有代表性：谁在台上不好好干，干的不好，下次选举时就把他选下去，再换一个来。
有了权力能自由选择未来，才不至于总是被人奴役，即使拥有金钱，仍时时生活在恐惧和屈辱中。
当然，台湾实现政治转型，是在经济腾飞之后，一大批中产阶级已经成长起来，为自己的权利坚持不懈地抗争，最后才结出了硕果。
财富很重要，但如果在恐怖统治和政治高压下生活，自由和尊严被任意剥夺，基本的生命安全无法保证，财富很容易沦为苟且偷生的麻醉剂。
这个世界上，人人渴望做自己的主人。除了财富，还有财富永远无法替代的自由和尊严。
这也是很多人再也不愿回到所谓的“繁华时代”的坚定理由。
6
很多人反感国民党的的白色恐怖和独裁统治，但对于蒋介石和蒋经国，并未一概否定。
“你对蒋介石怎么评价？”有一阵子大陆兴起民国热，很多人对蒋介石诸多美誉之词。
“蒋介石应该一分为二，打日本有功，但…….”。我遇见的台湾人，这样回答。
省略号后面的内容含义丰富。大陆时期的蒋介石实行军事独裁，甚而热衷于法西斯统治的“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抗战甫一结束，不顾国内生灵涂炭，内战烽烟马上又起。
到了台湾，蒋介石时时不忘“反攻大陆”，一千万人口的台湾，竟然保留了60万常备军，军备支出占了国民收入的大半。蒋经国掌控台湾的情治系统，特务密布，人人自危，台湾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
直到蒋经国上台，放弃“反攻大陆”，实行十大建设工程，台湾经济开始腾飞，台湾人民的生活才彻底改善。开放党禁、报禁，允许老兵回大陆探亲，蒋经国终于开启了台湾政治转型的新时代。时至今日，台湾人对政治人物的评价，蒋经国依然最高。
今天，中正纪念堂并没有被拆除，每年各地而来的游人还在怀念、思考蒋介石。
国民党成了在野党，“党产”逐步被清理，蒋介石的铜像多次被人喷漆，蒋家后代不再是媒体关注的焦点，他们开始回归正常的平民生活。
但蒋家后人并未彻底退出政治。2016年，蒋介石的曾孙蒋万安成功当选立委。2017年，又高票当选国民党中央委员。
也许，只有台湾社会正常化之后，蒋家后人也才能平安回归。
7
民主，并不一定意味着繁华富庶。我在台北前几天的感受格外深刻。
去台北，因为我们的航班到达时间是晚上。为了节省时间和体力，不致太过劳累，我们预订了台北车站附近的一家青年旅馆。
台北车站富丽堂皇，很是靓丽，地铁车厢格外宽敞。这让我产生了一个错觉：我们住在附近的旅馆应该也不错。
然而，出了地铁，就看到高架桥下破旧逼仄的人行道，和周边高低起伏灰暗的民房，沿着人行道七拐八绕，我们还是没有找到所住的旅馆。最后好不容易在热情的路人的带领下，才到了人气极高的青年旅馆。
说是到了，其实只是到了旅馆的大门。旅馆在四层，我们只是到了一层的电梯入口。登记入住，进入房间，发现房间原来只是靠窗的地方摆放了一张大床，侧面墙上挂了一个电脑显示屏大小的电视，想打开窗户透气，必须先爬到床上。
即便和大陆的如家、速8快捷酒店相比，台北旅馆的扮相也确实有点寒碜。
旅馆位于南阳路，两边都是破旧的民房，一层临街的房屋几乎都改成了商铺，狭窄的过道堆满了客人用的桌椅板凳。
靠近大马路口最好的位置是一个50多岁的大哥经营的馅饼、烙饼小店，店面不大，简单的摆放着馅饼等食物，只有他一个人打理。店面虽不光鲜，馅饼、煎饼味道倒是非常可口。
附近不远处，是一个ELEVEN超市，店面不大，货品很齐全，价格也不贵。
狭窄的马路，小小的临街店铺，怎么不拆了拓宽一下？这是来自大陆的我们第一个疑问。
路口这么好的位置卖馅饼、烧饼，太可惜了！为什么没人把它征用拆迁了，做别的更挣钱的买卖？
等到第二天推开临街窗户，近处扑面而来的破旧民房上，到处可见的私搭乱建让人大煞风景。这就是台北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风景。在很多大陆人看来，确实无法想象，也让我吃惊不小。
这些破旧的临街房屋怎么没被征用拆迁呢？
在当下的台湾，老百姓的房子可不是想拆就拆的，那是有永久性产权的。
因为如果房子是属于你的私产，没有人能让你搬走。我的家可能破旧，我的房屋可能杂乱不堪，但那是我的私有财产，没有我的同意，你无权拆迁。
“但过去国民党统治时期，也是强行拆迁，说拆就拆，不管那么多”。
在故宫博物院，我遇到了一个自称历史老师的人，他言必称“蒋公”，对老蒋和小蒋统治时期的台湾充满了怀念。可说起现在的私有财产保护和拆迁，他说出了实情。
老蒋和小蒋统治时期，如果有人看上了这片地，哪怕是你祖上几百年前留下的遗产，你也没有保留的权利。如果不乖乖就范，坚持不走，拆迁队会有一千种办法让你强制拆迁。
台湾的各级政府首脑和立法院议员，是由各地选民投票选出，行政领导需要接受立委质询。这几天高雄市长韩国瑜和立委对垒闹得沸沸扬扬，立委对官员权力的制约远超我的想象。
立委权力来自选民，需要随时关注选民的诉求。有了立委的支持，谁敢忽视民众的诉求和呼声？谁又敢强行通过法律，任意拆迁剥夺民众的私有财产？
房屋破旧、街道狭窄，并不是落后贫穷的代名词，也并不意味着不幸福。同样，霓虹灯闪烁的高楼大厦背后，很可能掩盖着无处安放的血泪和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