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文化传统？有人特别在乎载之于经典的字句，认为那才是文化，由此形成的传统，才是文化传统。我不这样看。
传统其实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所谓大传统，就是通过经籍构成的传统。所谓小传统，就是深入人民骨髓的、条件反射式的那些观念。小传统一般通过俗话、谚语、歇后语、口头禅等呈现出来。
小传统源自大传统，但小传统又是经过人民改造后的大传统。改造什么呢？改造掉大传统中那些太高调、老百姓很难做到的内容，改造掉大传统中那些自相矛盾的内容。经过改造以后，传统变得适用了，也变得实用了。中国文化的大传统本就是实用主义，经过进一步改造，就更加实用主义了。当然，小传统也会照抄大传统的一些说法，不过照抄的是什么呢？是那些做起来不难的，实用的内容。
大传统虽然过于高调，但它毕竟还是有提撕人的精神世界之功用。小传统虽然切实，但因为过于切实，往往就讨好、屈从人性中的动物性一面，缺乏净化灵魂的功用了。比如，儒家的大传统号召人们做君子，不要做小人，但小传统信奉的却是“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小传统的思维模式是黑白两分的。上面的例子说明，它是不承认存在真君子的。
我们如果要改造我们的文化传统，固然可以从大传统着眼，但更应该从小传统着眼。为什么？因为人民真正信奉的，不是大传统，而是小传统。大传统入理，小传统才入魂。
今天就先举小传统之一例——“民以食为天”——来分析中国文化传统。
中文之所谓“天”，包含三种不同的意思：一是自然之天，相关的词语如天气、天空、天顶、天宇、天色、天亮等；二是规律之天，相关的词语如天条、天则等；三是主宰之天，相关的词语如天公、天谴、天罚、天意、天心、天良等。自然之天是一种自然界可见的存在，所以我们说天上有日月星辰。规律之天和主宰之天的不同在于：前者是钟表发条旋转般的客观规律，后者是神，是最高主宰、最高价值、最高追求。
“民以食为天”之“天”，显然是主宰之天。换言之，“民以食为天”就是人民以食物为最高主宰、最高价值、最高追求。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层次非常低的追求，甚至是一种荒谬透顶的思想。
主张“民以食为天”的人会说，人不吃饭就会死，所以食物具有最高价值。但是，任何动物不吃食物都会死，如果人追求的最高价值只是吃饱吃好，人与猪狗还有什么差别？“民以食为天”不就是把人等同于猪狗吗？这是高看人还是低看人？
诚然，人不吃饭就会死，这说明食物是人的基本需求。但是，怎么能把基本需求混同于最高追求呢？
有人说，“民以食为天”是承认人是一种物质存在，人有物质需求，这并不妨碍人在此基础上追求精神和灵魂的净化。但既然已经“以食为天”，还会追求精神和灵魂的净化吗？既然“天”已经是最高存在，难道还有比天高的存在吗？事实上，有多少中国人都是只满足于吃饱吃好啊！
中国美食可谓独步世界，何以如此？从思想文化渊源来说，不能不说根子就在“民以食为天”。老实说，这是一种丧失了人的尊严的奴隶文化。因无尊严，于是逃往各种物质享受；因不想完全放弃尊严，于是以物质享受代替尊严，并赋予物质享受以意义，其等而下之者甚至像余华在《活着》中所揭示的：活着本身即是意义，不用再追求除了活着之外的意义。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中国人的宗教！但这真应该是人生天地间的最高意义吗？
“民以食为天”，“好死不如赖活着”，明明白白地呈现了中国人深入骨髓的实用主义哲学。这种哲学的实质是什么？是人不把自己当人，而是把自己当成猪狗，因此这是一种猪狗哲学。严格讲，它甚至不能被称其为哲学，因为哲学是属人的，而不是属猪狗的。
中国为何产生如此灾难深重的实用主义哲学？根源在于周武王革命。这场革命抛弃了殷商原有的天帝信仰，既然抛弃了天帝信仰，政权不来自天帝授予，如何证明新王朝的合法性呢？周公的做法是，制礼作乐，以道德代替信仰。而所谓的道德，不过是血缘宗法、家国同构，其实质是为人民戴上精神锁链。
武王伐纣、周剪商，从信仰史的角度看，实质就是人僭越天帝的权柄。于是，天塌了。所以我常说，中国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时期不是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而是周商革命。可惜的是，大多数思想史家至今还根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重复一遍，中国人的天早在周商革命以后就塌了。纵览中国思想史不难发现，此后的中国思想史，就是一个天不断坍塌的过程。
但人性本就有对神性、永恒的追求。怎么办？于是自然发展出“人定胜天”以至于以人为神的历史悲剧。以人为神，表面上高扬了人的权利，但其发展逻辑恰恰相反：取消了神的存在，人不再向真神下跪，就必然造出假神，并向假神——少数人——下跪。长此以往，奴性就根深蒂固了。
归结来说，天既不存，人何能尊？天既不存，人何以尊？人若不尊，与猪狗何异？
或许有人会说，你这是在谈玄探幽，但你不能否认，人是必须吃饭的，就连李泽厚先生不是也自称其哲学是“吃饭哲学”吗？我想指出的是，崇天、敬天和吃饭不仅没有矛盾，恰恰相反，如果真正能崇天、敬天，不仅不会肚子，物质需求也会无忧。
最后抄几段话作为结尾，愿朋友们细细品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