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发展突飞猛进,大国地位急剧提升,并不必然伴随着国民素质的提高,政治文明的成熟。
1
2018年下半年开始,股市连番下跌,中美贸易战愈演愈烈。面对未来,很多人心灰意冷。
而在此之前,日本一直是中国朝野上下不断口诛笔伐的最主要敌人,狂热的反日游行曾经席卷全国。
随着美国总统川普的上台,国人很快发现了日本的价值,马上调转枪口,日本又被视为可以制衡美国的盟友。
2018年10月,安倍终于来华访问了。
有报道说,安倍2019年还要访华。
来访的安倍不再是那个我们曾经强烈声讨的右翼分子,而是化身成了中日友好的亲善大使。
安倍带来的并非全是好消息。就在安倍出行前,日本宣布停止对华援助。
直到此时,很多人才知道,原来日本对华援助已经进行了40年。
安倍访华时,大街上再也见不到反日游行,抵制日货的口号也彻底销声匿迹。
突然之间,日本变成了中国患难与共的朋友。或者说,彻骨的寒意下,日本送来了我们取暖急需的柴火。
有个朋友说,他忽然想起了上世纪80年代美国总统里根来华访问时的情景。
当时他还在读小学。
班主任郑重地对学生们说,里根不是一个坏人。
同学们一脸茫然:里根是谁啊?
正如小学生不关心美国总统里根,很多反日爱国青年,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历史和社会变革也并没有兴趣去了解。
2
日本是一个特殊的国家。
在日本,“忠臣藏”的故事家喻户晓。
1701年的江户时代,幕府将军德川纲吉的住处,正举行欢迎天皇使臣的典礼,突然发生了一起拔刀伤人事件。拔刀伤人者是赤穗藩藩主浅野内匠头,被伤者是上野国国司吉良上野介。
浅野是吉良的下级,吉良曾向浅野索要贿赂,遭到浅野拒绝。吉良因此怀恨在心,多方刁难浅野。最终,受尽欺侮的浅野忍无可忍,拔刀伤了吉良。
将军德川纲吉大为震怒,当天就令浅野剖腹,并剥夺其藩主继承权。浅野家消亡了,其武士家臣们失去了立身之处,被迫流落成为浪人。而吉良一方,则没有受到任何追究。
这一处理方式,引起了浅野家臣的强烈不满。于是,浅野家臣们立下誓言,决心要杀掉吉良,为主公报仇。
终于,浅野被迫剖腹一年零九个月之后,已沦落为浪人武士的47名浅野家臣夜袭了吉良的宅邸,杀死了吉良。
浅野家臣们用吉良的首级祭奠了自己的先主浅野,随后向幕府自首,幕府令他们集体刨腹自杀。
这个江户时代47名武士为主人复仇的故事,倡导的是武士对家主个人的“忠义”,反映了日本历史上主从人身依附关系对普通民众复杂而深厚的影响。
脱亚入欧之前的几百年,日本以儒家思想治国,奉行上下尊卑、服从和效忠,士、农、工、商各阶层等级森严,而坐食俸禄、享有特权的武士作为食利阶层,地位最高(防失联请加zander8020)。
1636年日本颁布“锁国令”,开始闭关锁国,禁止与其他国家交往,拒绝任何的社会变化。带有人身依附色彩的封建领主—家臣关系,牢牢地主宰着日本社会。
在漫长的幕府时代,将军、大名、各级庄园领主、武士、农民,等级森严。由武士阶层组成的庄官、守护、“御家人”则是将军的家臣,组成了社会的军事统治力量。
无论大小庄园领主,还是武士出身的“御家人”,他们的地位和生存都要仰赖将军、大名,无法摆脱将军家臣的从属地位。
对于将军的“御恩”,御家人要“奉公”的方式回报。如有疏忽,则有被剥夺地位、土地所有权,甚至生命的风险。
武士道宣扬的,就是对家主的绝对忠诚。对领主效忠,为将军尽忠,被视为至高美德。
时至全球化的今天,“忠臣藏”的故事依然经久不衰,还被日本人改编成各种艺术形式广为传诵。
明治天皇去世,曾经在甲午战争血腥屠杀旅顺百姓,被誉为“日本军神”的乃木希典自愿为天皇殉死。这时作为家臣的乃木希典,其实和家奴并没有什么区别。
和乃木希典一样,在很多二战时期的日本军人眼里,为天皇尽“忠义”不容置疑,是自己的天职。
天皇一声令下,誓死抵抗到底的日军马上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天皇,就是所有日本人最高的家主!
4
甲午之后,日本对外推行野蛮征服,对占领国的奴役、掠夺和肆意屠杀,激起了中国、朝韩人民的刻骨仇恨。
在日本国内,被民族主义、军国主义洗脑的狂热分子也习惯通过暴力解决问题,把反对他们的人称为“卖国贼”。抗战爆发前夕,日本首相犬养毅等多个温和派领袖就这样被接连刺杀。
杀人凶手成了万人欢呼的英雄,35万人用血书署名为其请愿,有人甚至切掉自己的食指寄给法官,为其求情。
日本历史的这一幕,我们常常解释为法西斯主义的上台。
然而,法西斯主义席卷日本全国,几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怎么可能轻易绑架胁迫了民意?几十万上百万日本普通百姓慷慨赴死,心甘情愿登上军国主义的战车,难道只是被几个好战分子洗脑?
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彻底改变,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也不会是个别人英雄气概之作为。
法西斯主义、军国主义,都是从千千万万看起来朴实得不能再朴实,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的普通百姓里萌芽、生长的。
日本人是军国主义的施害者,他们何尝不是军国主义的受害者。
日本军国主义的战车上的乘客,极少不是自愿上车的。日本军国主义的战士,就是那些平时谦卑有礼,崇拜日本神话故事桃太郎的普通日本百姓。
施害者和受害者的双重身份,很难辨别清晰。
5
1853年,美国人佩里带领四艘军舰叩开了日本的大门,日本被迫开启了明治维新时代,开始“脱亚入欧”。
日本虚心向欧美发达国家学习,引进西方文化,改革政治制度,扶植产业,创建近代式军队,大力发展教育。
仅仅到了1912年,日本就学率就超过了95%。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实行以天皇为中心的寡头政治,但仍然没有摆脱家族制的传统思想。
正如吉田茂所言,“国民所希望的并非是基于个人主义建立新的国家,而是希望能够保存历史中的家族主义”。
几十年间,日本屡破强敌,先后打败中国、沙俄帝国,由一个被人鄙视的蕞尔小国,摇身一变为令人刮目相看的东亚列强(防失联请加zander8020)。
尽管日本破釜沉舟,全面革新,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日本文化里坚硬的“内核”仍然没有撼动,日本民众依然没有摆脱“臣民”的身份。
日本人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态度,日本人的价值观、民众心理,却仍然停留于封建幕府时代的“家臣”阶段。
随之而来的,是英明天皇的地位至高无上,天皇成了日本人的精神和道德领袖。过去武士献身的家主,如今化身为所有日本人舍生取义的天皇,臣民只求“报君恩于万一”。
6
苏联出兵东北,关东军崩溃。很多日军未及卸甲,又加入了惨烈的国共内战。
即便一部分侵华日军被俘,后来成为国共内战王牌部队的一员,从冰天雪地的白山黑水,打到炎热的天涯海角,后来回到日本,他们也没有对自己的战争行为进行过真正反思,反省过中国人自己的内战究竟有何价值。
几十年后,当这些操着流利汉语,带着军功章,曾经作为解放部队一员的日本人陆续重归故地,受到部队首长的亲切接见,回忆起激情厮杀的光辉岁月,唱起熟悉的嘹亮军歌时,他们挺直了胸膛,激动得老泪纵横,依然为自己当年的浴血奋战自豪不已。
他们远离故土,作为战俘,不再是为日本帝国效力,而是为他国厮杀,但他们仍然全情投入,将这里视同养育他们的祖国。
日本侵华时,他们对天皇和日本帝国绝对忠诚,为家主天皇效忠。战败被俘,他们很快转变身份,又找到了效忠的新主人。
身份转换如此迅捷、自然,完全感觉不到他们是武士道精神熏陶出来的日本士兵。
比起七次到中国道歉的战俘东史郎,这些日本战俘真的为当年的战争罪行认罪悔改了么?
7
在政治学者看来,现代公民身份要经历三个阶段的转变——由市民到臣民,再到选民。
市民由城市商人转变而来,他们追求经济利益,把个人自由视为生命。国家只是保障市民利益和自由的工具。一旦国家无法提供这种保障,就会被市民抛弃。
而在臣民眼里,安全需要最重要,国家是个人安全最可靠的堡垒,臣民的安全保障来自于对国家能力的十足信心。
于是,国家上升为偶像。臣民们对国家主权的绝对捍卫,演变成对国家领袖和国家的盲目献身,对国家法律制度的完全遵从,对国家暴力的合法认同甚至推崇,极力主张对违抗者严厉惩罚。质疑国家、反对领袖的叛徒罪大恶极。
然而,臣民长期极力维护国家主权的合法性基础,不过是一种想像出来的民族和民族主义,是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精心虚构出来的民族共同体。或者说,民族和民族主义只是某些人谋取个人利益的手段。
而政治精英之所以美化民族主义,并以语言、宗教、习俗和符号等文化形式美化国家暴力机制,归根结底在于他们是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最大的受益者。
而臣民被狂热的民族情绪所驱使,在爱国主义大旗的引导下不惜赴汤蹈火,将世界一次又一次推向灾难的深渊。
二战时的日本倡导“东亚共荣圈”,疯狂侵略中国。希特勒为日耳曼人争取生存空间,四处扩张,狂热的德国人如痴如醉,纳粹德国几乎将整个欧洲变为一片瓦砾。
家臣并非只忠于一个领主。随着家主身份的转换,家臣马上又投入到新的家主门下,为其浴血奋战,并不去分辨和思考战斗的价值和意义。
8
日本投降,麦克阿瑟带领美军深入日本国土。
为彻底瓦解日本军国主义存在的社会基础,进驻日本之前,美国就制定了严厉而苛刻的占领计划,推行非军事化和民主化,对日本进行全面而彻底的改造。
美国的改造计划全面而庞大:解除日本武装,废除日本军事机构,解散国家主义的团体,废除思想警察和政治警察,赋予妇女参政权,组织工会,进行土地改革,教育改革,解散财阀,制定宪法。
改造计划触及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影响到日本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特别是土地改革,使占日本人口四分之一,在负债重压下艰难生存的佃农富裕起来,直接影响到日本农村旧有的社会关系。
而这些贫困农民,常常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狂热支持者。
武士道中宣扬的那种“极致的忠诚”,为了天皇和国家无条件地盲目献身,恰恰是日本法西斯和军国主义的思想和社会基础,而这正是美国执意推行教育改革的目的。
事实上,这些巨大的改革,就是一场“不流血的革命”。
和明治维新时代日本自己相比,美国不仅帮助日本培植树木,而且耐心地移植了树木生长的土壤。
曾经的国家主权是属于天皇的,而今,主权属于了人民。
刀架在脖子上,被人胁迫下的改革似乎充满了屈辱。但正是这种被迫的外来植入式改造,才彻底改变了日本社会,让日本起死回生。
随着天皇退出政治舞台的中心,成了虚君,人民自由思想,自由投票,奉行民主共和原则,由旧时的“臣民”转变成为“选民”。
当人民眼里不再只有国家和皇帝,公民个人成为思考、行动的中心,他们才能真正告别“臣民”时代,“帝制”时代才能真正彻底结束。
对日本而言,告别“帝制”历经近百年,路途格外艰难,甚至曾经面临国家毁灭的危险。
对其他存在严重“路径依赖”的国家来说,告别之路也许更为艰辛(防失联请加zander8020)。
9
和中国人一样,日本人的面子文化根深蒂固,对面子、名誉格外看重。
但面子文化又有别样的含义。
在《菊与刀》这本书里,鲁思·本尼迪克特特意提到日本人对“恩”别样的理解。
恩是债务,也是负担,上级、上辈的恩常常使接受者深感自卑,戴上沉重的道德枷锁,自觉低人一等,倍受捆绑,让他们不快,甚至心生怨恨。
恩人并不总是让人感激,让人愉快,感恩戴德并非常态。
尤其当恩情无法报答时,“恩重如山”反而会把人压垮,让人羞愧,自觉耻辱,恩将仇报就会自然而然发生。
10
日本人如此,其他民族是否能够逃脱恩将仇报、反目成仇,甚至不共戴天的人性必然?
面对帮助过自己的国家、机构、个人,我们是否永远铭记于心,心存感激,而不是故意抹杀,拼命掩盖,将其描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
美国历史学家里亚·格林菲尔德在《民族主义:走向现代的五条道路》一书中揭示了同样的结论。
当一个拥有丰富历史文化遗产的国家面临突然而至的挑战和冲击时,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会不可避免地导致自我鄙视和低人一等的感觉,他们心中的怨恨之火马上开始熊熊燃烧。
在愤怒的大火中,仇恨的对象被焚烧殆尽,他们自己也被烧的面目全非。
当年日本军国主义的怒火如此,今天对其他国家怒火满腔的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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