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扶轮问路——再读史铁生

他在书里说，秋天是适合写作的季节，冬天也是。

而我想说，夏天是适合阅读的季节，尤其是读他的书——史铁生。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让我很亲切，象个老大哥一样，总让我在困顿的时候，迷茫的时候，甚至伤心绝望的时候，跑到他的书里，如同跑到他面前，双手支着下巴坐在他身旁，听他慢慢地说，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

我在这个炎热的长夏里，喜欢静静地翻开他的《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听他一遍遍地讲《记忆与印象》，讲《地坛与往事》。读他的书读了30年，我还是如此喜欢永不厌倦，还有他写给挚爱的妻子的诗，每读一遍就被打动一次：

希米，希米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尽管他离开这个世界已五年的时间，然而他仍在他留下的一部部作品中，活着。每当我打开他的书，我烦乱的心就会安静下来，我的孤独便有了陪伴。

我是在他的文字中长大的。影响深刻的尤其是他的《我与地坛》，当他21岁那年双腿再也不能动弹，摇着轮椅每天在地坛想，该怎么活下去时，我还辗转在一家又一家的医院里，竭力要摆脱残疾的命运。他仿佛是在前面为我带路的老大哥，我记得父亲说过，他是用一缸子的眼泪从死神那儿把我唤回来的，但当年父亲并不知道，他这13岁的女儿却从此不能站立行走。我记得母亲说过，孩子，妈妈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让你好起来，活得好好的。我看着一夜白头的母亲，眼神里的坚毅。母亲用十年的时间教会了我走路，我在四壁皆白的病房里度过了我的花季，陪伴在床边的除了母亲，就是书籍。

有一年我读着他的《命若琴弦》，在病床边抹着一回又一回的眼泪，终于明白，今生是再也不能象从前一样奔跑，不能象从前一样尽情舞蹈，甚至再也无法回到学校上课，残疾将会伴随我一生，但我的内心似乎不再抗拒和害怕，是他真正教会了我坦然接受自己的残疾，用不着逃避或者愤怒。我总是忘不了他说的：“残疾，并非残疾人所独有。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名为人者，已经是一种限制。”我更忘不了他书中的提醒，不要因为社会的不公平及歧视就有了“残疾情结”，要放弃自卑，同时放弃怨恨。

我读着他的书慢慢学会了写作，因为他在书里会告诉我，要诚实的写，大声的读，如果读着通顺上口，那文字就是美的。我就用这样的笨办法来训练自己，心里暗暗地为自己加油。他在《合欢树》和《秋天的怀念》中深深怀念着母亲，他说让他走上写作的最大动机是想让母亲为他骄傲，可是等他的小说终于发表的时候，母亲却已不在。我想或许我也能在病床边写点什么，来让母亲为我这残疾的女儿也自豪一回。我每天在日记本里写啊写，终于有一天我的日记在全国年轻人日记竞赛中获三等奖，母亲举着北京的来信一路小跑时那欣喜的表情，总让我忘不了。母亲拥抱着我说：孩子，妈妈为你骄傲！从此这句话成了我一生的激励，从此我走不出母亲期待的目光。

后来长大了，看着身边的同事朋友一个个恋爱成家有了孩子，自己日渐身单影孤，渴望爱情却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不可以！又是他，我的不曾谋面的铁生大哥，带着他的《爱情问题》来跟我倾谈，于是知道他当年的挣扎与受伤，于是听到他在书里的大声疾呼：“残疾人（以及所有的残缺的人），怎能听任爱情权利的丢失？怎能让爱愿躲进荒漠？怎能用囚禁来解救囚禁，用无言来应答无言？”

又是他，教会了我勇敢，还有承担。当我遇到爱人的时候，当我与爱人携手步入婚姻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远远的微笑，带着老大哥般的祝福。我知道他和他的妻子也是一对残疾夫妻，但这并没影响到他们的幸福，谁说残疾就一定意味着不幸意味着孤独终老？我们都是执意“要为残疾的肉身续上一个健全的心途，为隔离的灵魂开放一条爱的通路。”

有一年看到他出席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的照片，我就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写出好作品来，争取下一届年会上能亲眼见到这位我所敬佩的作家，能亲自对他说声谢谢。

然而等到我终于有资格参加时，心里憧憬着将与他相见时，他因脑溢血突然去世的消息却扑面而来，报纸上全是悼念的文字，我走在下班的路上，想起他在《记忆与印象》里写的一句话：“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 他走得如此突然却又安然，他说过不喜欢葬礼和哀乐，不要追悼会和灵堂，他喜欢最后的送别是欢喜的，于是他的妻子和亲朋故友还有老读者们那天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为他送行，会场上到处都是灿烂的鲜花和温暖的回忆。我一个人走在静寂的小径上，默默在心底向他告别。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有的就只是轻轻地一句徐志摩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这是他生前为自己选好的墓志铭。

总是会在生活艰难困顿之际，神思迷茫之时想念他，想念他的时候，我就翻开他的书，还有他妻子写给他的《让死活下去》，听他们书中的独语和倾谈。不记得是谁说过，一本书来到世间，只是为了寻找知音。而作家史铁生，用他充满智慧与深遂思想的文字温暖照亮了无数暗夜里流泪的灵魂，他是众多生而彷徨者的知音。在这个意义上，他从未远离，永远活着。

如今人到中年，一个人摇着轮椅前行，总会袋上一本他的《扶轮问路》，摇累了就在树下静静地坐坐，抬头望望天，低头读几页他的文字，夏日的风从书页间穿过，带着他的诗句：

“如果清点我的遗物，

请别忘记这片天空，

那是我恒久的眺望，

我的祈祷

我的痴迷、我的忧伤

我的精神在那儿羽巽丰满

我的鸽子在那儿折断翅膀

我的生命

从那儿来又回那儿去

天上、地下都是我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