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文｜从「兄弟相残」看圣书叙事的技巧

二

从三个「兄弟相残」的故事文本中，读者可以清楚地知道哥哥决定杀害弟弟的原因都是父辈的偏爱——也是发怒与恨的源头。该隐是因为上主不看重自己和他的供物，却看中亚伯及其供物，便「大大地发怒」（创四5）。 

在以扫与雅各的故事文本中，利百加的主动似乎替代了以撒的被动，她对雅各的偏爱也覆盖了以撒对以扫的偏爱。以至于她似乎能掌控家庭中的一切大小事务，甚至在雅各骗取祝福的事件中也是由她主导。从她得知以撒对以扫所说的话，到精心谋划，再到亲手制作美食和山羊皮衣，到最后知道以扫要取雅各的命时安排雅各逃命，她都运筹帷幄。以扫也是因母亲的偏爱导致失去了长子的祝福，也因此发怒，扬言要杀弟弟雅各。

在约瑟的故事中，父亲的偏爱就更明显了。圣书作者直述雅各「爱约瑟过于他的众子」，甚至把唯一一件彩衣给了他（创三十七3）。只因约瑟是他年老时与自己偏爱的妻子——拉结所生。在后面的经文中甚至能看到，雅各致死都未承认利亚为他妻子的身份，便更能显示出利亚所生的儿子在雅各心中的分量是难与约瑟相比的。故此，父亲的偏爱引起了约瑟的哥哥们他的怨恨。也有学者认为，约瑟的哥哥们决心杀害他的最要原因是约瑟做的两个梦。 笔者认为这也许是哥哥们决定杀死约瑟的导火索，但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十七年来父亲的偏爱才是导致嫉妒之火永不熄灭的燃料。

可以说三个「兄弟相残」的故事都是因父辈的偏爱引发的恨，如此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

1. 父辈的偏爱。如果说利百加与雅各的偏爱是人性的自私，那么上主的偏爱又该如何的解释？在该隐的故事里，圣书作者并未对神为何看中亚伯而不看中该隐做出解释。只是隐晦地写到，也许是因为该隐「行得不好」（创四7），是他自身的原因导致神没有看中他。作者似乎想表达，如果该隐「行得好」就能得到上主的看中。如此看来，在利百加和雅各偏爱的衬托下，显示出上主不偏待人的信息。

2. 长子的回应。相比该隐，以扫和约瑟的哥哥们似乎并不能靠自己「行得好」来赢取父辈的看中。他们处在一个相对被动的局面，不论做什么都不能赢回长子的祝福或者父亲平等的爱。因此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嫉妒和恨意，最终付诸于行动——谋杀。连有机会被上主重新看中的该隐也不例外。

当然，谋杀计划只有该隐成功了，以扫是谋杀未遂，约瑟的哥哥们则是改变了注意——把约瑟卖给了以实玛利的后人。这是否说明了人性和道德在历史中得到了进步？笔者认为恰好相反，这三个谋杀的结果显示出人性是在进一步变坏。如果没有利百加的插手，估计雅各早就惨死在以扫的刀下。约瑟的哥哥们更是一箭双雕，既避免了自己犯下流人血的罪，又能每人获利二十舍客勒银子。他们没自己动刀，却选择了借刀杀人。实际上他们更是诡诈。

三、无辜者的沉默

在三个「兄弟相残」的故事中，三个被害者都有着不同程度上的沉默。圣书作者没有记录亚伯被杀时的任何言语和动作，非常简洁明了地说该隐「把他杀了」（创四8）。只有在死后他的血才从地里发出声音向上主哀告（创四10）。整个故事中，完全没有一句亚伯的话，他成了一个彻底的沉默者。

与亚伯相似，约瑟在他被害的叙述里也没有一句对白。虽然我们知道实际上约瑟是不可能一句话不说的，后面的经文也证实约瑟至少有对哥哥们发出过哀求（创四十二21）。但作者仍是让约瑟在这个「兄弟相残」的故事里保持沉默。

虽然雅各在即将受害时也没有任何对白，但他的行动则明显较多，且主动。他认真听从母亲的详实的逃跑计划，接受父亲的祝福和娶妻的吩咐，他也主动地逃亡。虽然叙述中看似是利百加在主导，但雅各确实也主动地接受母亲的帮助，最终逃离被杀的结局。

从叙事的角度来看，亚伯和约瑟是属于无辜者的沉默。他们被害的原因是哥哥的嫉妒和恨，但这并不是他们自己招来的。亚伯只是自己「行得好」，他并未主动伤害该隐；约瑟也许有「告密」的嫌疑（创三十七2），但父亲的偏爱并不是他从哥哥们身上主动抢来的，而是被父亲天生赋予的。相反，雅各的主动避害则显得尤其突出。同样亚伯死后有神为他申冤；约瑟被卖后有父亲为他悲伤并责难他的哥哥们。唯有雅各出逃后，作者没有着墨渲染利百加和以撒的哀伤或者劝说以扫饶他一命。

笔者认为这里是作者有意为之，将雅各的窘境表现为一种对始作俑者的讽刺。作者似乎在表达一种神学观念，即对于无辜者上主必为其申冤，而始作俑者的人则无人怜悯，上主也不为其申冤辩屈。

四

远走他乡也是「兄弟相残」这个典型场景的一个必要元素。但与该隐故事中的施暴者被迫远走他乡不同，雅各和约瑟是以被害者的身份远走他乡。这样的叙述就突显了后两者与前者在意义表达的目的上有所区别。

该隐所逃往的「挪得地」（nowd，创四16）与其所受诅咒中的「流荡之人」（muwd，创四12），在希伯来原文的语音上相近，可算是一个呼应或重复。因此在该隐这个典型场景里，作者暗示这远走他乡的人注定在肉体上要流离失所，也因他与神、与亲人的关系在地理与精神层面上被割裂，而感受到终日不安。

在雅各的故事里，则是这位始作俑者的受害者被迫远走他乡——逃往东方的哈兰（创二十七43）。这位受害者在他乡却承受了神对施暴者的诅咒。他流离失所，只能寄人篱下；被自己的亲舅舅拉班欺骗，娶了一个自己终身不爱的妻子；同样也被拉班压榨劳动力，在他家工作了十四年；最后他离开拉班，决定归回时，也因兄弟关系的割裂而感到焦躁不安。

同样的，约瑟也以受害者的身份承受了上主对施暴者的诅咒。他被卖埃及，一度寄人篱下；甚至还惨遭主母陷害，入狱坐牢。

圣书作者在重复使用「兄弟相残」的典型场景时，插入了一个变体——将远走他乡的角色从施暴者变成了被害者。目的是让读者能迅速而准确地捕捉到圣书叙事的重点。 明显的，在雅各和约瑟的故事中，这个重点是在于他们远走后的归回。

雅各的归回是回到地理上的故乡，当然也回到家庭的关系里去。他与哥哥的关系得到了修复，但更重要的是在毗奴伊勒他与上主的关系得到修复。雅巍不再只是「他父亲的神」，而成为了他自己的神。（创三十二22～32）

约瑟的归回则不是地理性的，而是在关系和情感上。他与哥哥们的关系重新修好，重新回到父亲爱的里面。（创四十六28～30）但在约瑟的故事里，他与上主的关系似乎从未割裂。关于约瑟与上主关系的叙述，明显与该隐和雅各不同。作者也几乎没有提及约瑟的惶恐不安。 笔者认为这种刻意的隐瞒是作者在表达一种关于苦难的神学思想——即使在颠沛流离的境况中，只要人存心依靠神，与神的关系从不割裂，就不会感受到惶恐不安，雅巍也会「使他手里所办的尽都顺利」（创三十九3、23）。

从父亲的角度看，三个儿子的远走他乡都是一种「死去」。该隐和雅各活着的事实是父亲明明可知的，但今生是否能再相见确实不得而至，甚至机会渺茫。而对于约瑟的父亲，约瑟是必死的结局，在血衣的提示下，他没有任何的希望。但雅各和约瑟与该隐不同，他们故事的最后是死而复活的结局。

利百加在雅各出逃的时候说，自己一天内丧掉两个儿子。（创二十七45）我们不知道利百加是否活到她两个儿子和好之后才去世，但可以肯定以撒是他们和好的见证人之一。在父亲（以撒）的角度上看，雅各确实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约瑟在埃及与父亲（雅各）相认，也是如此。对于父亲来说，眼前的约瑟是死在野兽利爪下而又复活的儿子。

雅各和约瑟复活性的归回、关系的和好，与该隐那一生的流离失所形成鲜明对比。如上文所述，该隐是可通过「行得好」重新获得上主（父亲）的看中。但他没有归回，而是在流荡和不安中依靠自己的力量建城。（创四17）笔者认为，这样的对比也是作者在表达「要依靠神」的神学思想。

五、总结

综合上述的内容，可以列出以下表格作为「兄弟相残」典型场景的比对。 

   在「兄弟相残」的典型场景里，作者使用了丰富的圣书叙事技巧。例如，典型场景的重复、主导词（包括语音、单词和短语）的重复、行为的重复、主题的重复、沉默和刻意的隐藏等。透过分析这些圣书叙事的技巧，读者能细致而准确地捕捉到圣书作者要传递的信息。

从这三个故事在叙述策略上的细微差别可以看出，作者为达到不同的目的，对同样的题材（兄弟相残）的处理做出了实质性的改动。 虽然这三个故事都源自于同一个典型场景，但所表达的信息和思想却截然不同。相信创世记最初的读者，也能从这精妙地叙事结构中注意得到。该隐与亚伯的故事，作者想要带出上主不偏待人的信息；以扫和雅各的故事中，作者对始作俑者的讽刺；约瑟与哥哥们的故事，作者则展现了一种苦难神学的观点——在困境中仍能靠上主亨通等。

诚然，三个故事中也有重复或交错的主题和思想。该隐和约瑟的故事展示了上主必为无辜者申冤的思想；雅各和约瑟的故事则共同表达了只要依靠上主就有机会归回与和好的思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