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环境如果没有非常大的改善,就是对侵权者没有重判的话,中国没戏,一点戏都没有。
文_本刊记者 萧三匝 编辑_何伊凡 摄影_吕海强 恽伟
这个雅集有点意思。三个中年男人——收藏家马未都、设计师石大宇、演奏家冯满天——彼此惺惺相惜、客客气气,按马未都的话说,他们“志同道合”。在2015年9月25日下午两点,在北京798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这么正经地说话,容易让人觉得是在故意说笑。
马未都没有说笑。虽然很多人认为,就音色而言,他是活着的刘宝瑞,但他对说笑没有兴趣。在与所有陌生人寒暄的时候,他的表情淡得都像一杯白水,他把这归结为他已不再年轻。
这并不表明他是一个缺乏热情的人。“茶·竹·乐”雅集是北京国际设计周的一场活动,其中重头戏是马未都讲茶,一进入这个环节,谁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沉醉。他先是简要地勾勒了中国人的饮茶史,接着重点介绍了他和石大宇合作创作的一套“观复九宫壶”(九把)。他和石分立在一张长几两侧,他讲一段一把壶的创作、命名用意,石大宇讲一段制作工艺,每个人各讲九段。
马未都(中)、石大宇(左)、冯满天(右)都以继承、发展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
观复九宫壶做了三年,马、石二位对其寄情颇深。九壶形态、功能各异,陈列器具为全竹制榫卯结构,外箱内匣,箱体上分别刻上“盃 淨 茶 香 厚 待 幽 品 客”九字。九字每字九画,无论纵向抑或横向,念起来都像一句流畅的诗文,其创意来源于华夏北方的传统民俗《九九消寒图》。他们希望它能传世,也希望几百年后的人看到这套壶后说:嘿,那时候还是能出玩意儿的。
但马未都其实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套壶是日本工艺大师制作的,中国人做不出来。马未都有些心痛。
CE:我曾经提出过一个“收藏当代”的概念。按说,每个时代都应该有代表那个时代的艺术,在你看来,当代中国有没有代表这个时代的艺术门类?如果说要“收藏当代”,有哪些门类值得收藏?
马未都:我们一般都认为搞当代艺术的都是书画家,但是中国在国际上有影响的艺术品都是器物,而不是绘画和书法。在世界绘画史上,肯定是欧美的画排在前面,中国书画外国人根本就不懂,没法欣赏。不过,中国人的器物,陶瓷、家具这些东西长年以来已经在欧美人心中形成一个对中国艺术的价值判断和确认,所以以器物而论,中国的器物在全世界是价钱最高的,我们可以把一件瓷器卖好几个亿,人家说金子也卖不了这么多钱。
我们这个时代的确需要有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品出现,但是中国人一般都比较急,这不太好。比如说中国的紫砂,东西确实是很不错,但是我们现在的紫砂除了进行商业上的炒作,并不能提供什么价值,或者说内部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刚才我们做观复九宫壶内在演示的时候,你忽然发现中国不如人家。中国有很多东西做得很漂亮,但是禁不住用,你跟德国、日本的工业品比质量,肯定比不过,咱们不注重内,注重外,先让你看着喜欢了再说,至于后来的事,也不归我管了。这是一个问题。
所以我们很希望多做一些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别老说古董,古董第一数量有限,不能生产,理论上讲它是一个恒定的数,不能增加。我们希望今天有东西可以生产出来,但是也是要控制。我们做这套茶壶,做了这么多年,才开始初见眉目。我们也不想做烂,你说我们做一千套、一万套,那样肯定是不行的。我认为像这样的壶,从收藏品的角度衡量肯定是最高等级的,古人当年做好了也不过就是这样了。我希望几百年以后,这套壶还有几把能存世,不要几百年后人家还说清朝和明朝,那咱们就完了。
CE:你刚才说这套壶也就准备生产365套,量太小,比当年的官窑小得多吧?
马未都:那肯定是小,问题是现在做不出来。
CE:这套壶全是在日本生产的,有没有想过移植到国内生产呢?
马未都:现在很难,达不到工艺要求。我们已经在日本弄了三年了,国内做不成。现在国内的工艺大师,各种级别的,一堆,但级别越高的人越不干活,能让助手干活,他在旁边看的都是大师了,现在有的大师连看都不看。我们这套系统变得让大师不干活了,人家日本的大师是从找泥开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干,连个帮手都没有,就不用说助手了,我觉得人家这才体现了真正的工匠精神。
CE:这套壶是中国人设计的,但不是咱们制造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觉得真是挺尴尬的。
马未都:我们当时有一个顾虑,就是中日之间这个关系,很多人会忌讳,后来我发现好多人不忌讳,好多人说,你这个要是在中国生产,我就不要了,你要是在日本生产,起码没人仿,仿不了。他们也说出了一种担忧,如果是我们自己的,它得不到一个法律上的保证,也就是对无形资产的保护,那乱七八糟、假的全出来了。
CE: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
马未都:我们的法律能不能更有力量?到今天我们对无形资产的保护太弱,侵权的事随时发生,你也打不了官司,打官司也不占便宜,我打过,吃亏,打官司花的钱比原来的损失还多,也得不到什么便宜。我们到今天老说要创造,我们真不是创造,我们只能制造。
CE:而且只是模仿。
马未都:对。法律环境如果没有非常大的改善,就是对侵权者没有重判的话,中国没戏,一点戏都没有,国外没有一个企业敢去抄人家的,那意味着灭顶之灾,等于自杀,中国企业哪有不抄的?什么都抄。我很痛苦。
CE:回到我刚才那个问题。刚才中华文化促进会王石主席说得特别好,“传统活在时尚中,传统活在变化中”。那么我们传统艺术中有哪些东西可以活在时尚中呢?
马未都:我觉得就是两类:一类是纯艺术的,就是绘画什么的。中国人能够把它当作生活的一部分,还需要走很长的路,当代绘画还需要时间沉淀。有些当代艺术品可以做展览,搁在家里就有问题,不适合。
第二类是工艺作品这一块。对于中国人来说,这类东西可以用,比较容易深入人心。中国这些年家具热,为什么呢?因为家具是可以用的,买回去起码可以坐、看。茶文化热也是因为这个。
CE:现在这些东西做起来是基于传统的工艺,但传统工艺很多失传了,没有失传的也面临传人缺乏的问题,怎么办?能不能通过商业的力量去解决?
马未都:这跟商业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在古代,好东西为什么会有人识货呢?是因为古代的有钱人必然是有文化的,没有文化不可能有钱。现在不一定了,现在的社会构成不是说最有文化的人最有钱,可能是没文化的人有钱,他就没法接受文化。社会构成是有问题的。所以到今天为止,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世界一流富翁全都搞收藏,华人一流富翁没有一个搞收藏的。这个现象不仅是中国存在,整个华人区都是这样。
CE:还是有搞收藏的,王健林不是买断了吴冠中的画吗?
马未都:那不叫收藏,买几件东西不叫收藏,得有系列。买几件东西叫收藏吗?那叫摆阔。美国的一流富翁都有系列化的收藏,我们有吗?没有。
CE:我们可能需要时间,财富阶层的兴起不过也才三十多年嘛。
马未都:欧美第一代富翁就搞收藏。重要的是观念。
CE:全社会都应该倡导财富阶层亲近文化的观念。
马未都:他们(企业家)不听。
CE:至少可以在学校加强美术教育。据我所知,现在学校里的美术教育也非常缺乏对工艺的传承。
马未都:还有一个社会环境的问题。社会环境会迫使它向一个方向走,社会环境不走,人们无所适从,就乱跑。如果社会环境迫使它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就比较糟糕。举个大家都听得懂的例子:你会发现这两年电影市场的品位是在急剧下滑的,但是不少卖钱,为什么?因为导向都向那边去了。
CE:这里面存在一个文化政策的问题。
马未都:不光是政策,是整个社会的导向问题。我觉得,看现在这种片子长大的人,审美感从根儿上就被彻底破坏了,就完了,再也回不来了。
CE:高雅的东西需要普及。
马未都:对,要有一个接受的过程,这个过程一开始并不愉快,愉快一定是无价值的愉快,人都是下山比上山愉快嘛。(照片由清庭设计中心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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