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网络
试想一下,如果当年在那个中央机关大院继续呆下去,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标准的女干部头,矜持的笑容,端庄的步态,每天战战兢兢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和领导忽明忽暗的脸色中?60岁退休混到一个副厅依然心有不甘?
真的很难想象。
(一)
2011年冬天,因缘际会,我被一个当记者时跑口的中央国家机关借调了一年。当时对原单位心灰意冷,加上这个机关大院离我家较近,于是没有太多纠结,就过去了,难得体验了一把壁垒森严的大院生活。
大院位于王府井附近,离故宫很近,位置绝佳。门前大道花木葳蕤,绵延数里,煞是漂亮。可能由于交通方便,上访群众颇多。记得每天上班时,门口总有一堆上访群众围着。印象最深的是一对衣衫褴褛的老人,他们捧着儿子的遗像跪在地上,有时大声喊冤,有时并不言语,只是充满盼望地看着鱼贯而入的车辆和人流,希望有人为他们停留。但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或车为他们停下来。
在门口两根电线杆之间,拉了一根绳子,上面晒着几件破烂衣裳,想来应该是某个上访人员所为。我不知道他们夜里睡在哪里,估计是对面公园的长凳上。可是,北京的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他们如何捱过漫漫寒夜?
一开始,我都是低着头穿过那些上访的人群,不忍直视他们眼里的悲伤和绝望。我似乎觉得自己对他们的困境要负点责任。我曾经问在大院工作了十几年的朋友:如果没有天大的冤屈,他们肯定不会来上访。为什么不管管?朋友叹气:如果都管,中国这么多人,咋管得过来!
某天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从天而降,大院静谧无比,只听见雪花飘落在窗台上沙沙的声音。很多人都在办公室里午睡,我也放下折叠床准备休息。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凄厉的喊声:我儿子死得冤哪,你们要给他伸冤哪!
我正想出门去看看,却被同事轻轻叫住:睡吧,习惯就好了。我只好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别人惯听门外的喊冤声,可以安然入睡,而我,做不到。
等同事睡着后,我悄悄起来,一个人爬到屋顶。不远处,故宫角楼沉默矗立,上面散落着几簇雪花,有种凄清的美丽。护城河依然冰冻着,没有一点春天的消息。俯瞰此刻的大院,静悄悄的,像一口幽深的古井。
往外望去,只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团在门口,凄厉的喊冤声就是来自那里。我的心里堵得慌,血管里,记者的血液开始汩汩奔流,我真想出去问个究竟,然后独行在寻找新闻真相的路上,为受冤屈的人打抱不平。但我知道,我这么做,肯定会坏了大院的规矩。为了将来可以调进这个大院,我必须忍着,像大多数人那样。
那一刻我感觉身心很不自在——自己可能更适合大院之外的莽莽苍苍的天地,而不是这个威严冰冷的大院。
多少年过去,那个午后的情景依然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雪落无声,安静的大院内,人们在甜蜜地午睡。而门外,凄厉的喊冤声惊起一树乌鸦,它们掠过故宫的上空,盘旋在旧时宫墙上。
一到工休时间,大院响起了舒缓的乐曲,很多人像鱼一样,从不同的方向无声无息地游出来,然后在池塘里缓缓地探出头透口气。我站在屋顶上看着他们,如同看古井里摇曳的水草。
那一年,我刻意保持这种状态:身在其中,灵魂疏离,始终盘旋在自己的山谷里。
(二)
迷茫之余,我开始了特立独行。
几乎每个中午,我都一个人去附近的书店看书,或者盲目地走,穿过一条又一条老胡同。累了就坐在路边,看老人拎着蔬菜和糕点若有所思地走过,看咿呀学语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走来,看年轻的情侣骑着单车在胡同里洒下一串笑声。想着那些去而未返的年月以及并不明朗的未来,心里泛起淡淡的忧愁。
那一年,我是一心要离开原单位的,可是,眼前的这个大院,精神上似乎很难契入。我是一个讨厌规矩和等级的人,特别喜欢人与人之间自然、平等、温暖的交往。可是在大院,除了冰冷的规矩和森严的等级制度,很少有别的。温情还是有的,但多半藏在暗处,在人前很少显明。我记得有一个平时亲热地叫我“林姐”的小伙子,头天刚提拔为副处长,第二天交材料给他时,说话就开始哼哼哈哈,官味如蒜,把我熏得头晕。
看着他,我心里觉得好笑:年轻人,世界大着呢,你以为只有这个小院哪?可是笑完后自己又茫然了:你为何不能去更宽广的世界?
那段日子是苦闷的,貌合神离的张力撕扯着我,折磨着我,让我特别难受。有时站在屋顶看着头顶的蓝天,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感觉。每个夜晚,心想次日一定要像李白那样,来个“,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可是一俟天亮,又乖乖地把自己塞进地铁,然后像一滴面无表情的水,融入幽深似海的大院。
我的心里开始感到不安。身边一些活生生的标本也让我保持警醒。
L,脸部瘦削,棱角分明,表情清隽,想来年轻时应该是个英俊小伙。他话不多,每天一到工休时间,一个人躲在走廊尽头压腿、劈叉,身形矫健,功夫了得。我到大院时他已经快退休了,等着最后一次提副厅的机会。
公示结果出来了,没有他的。那天下午,我到外面的平顶上散步,发现L一个人爬上护栏上面窄窄的台子,张着双臂,一边踱步一边念叨着什么。这可是三层楼哪,万一失足……我惊出一身冷汗,不敢惊动他,只是故作轻松地问:L老师,您在练功哪?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呆滞,说了一句:我在回忆云南挂职的峥嵘岁月。然后口里念念有词,继续踱来踱去。
他看起来像一只忧伤迷茫的鹞子,张开翅膀,却无法飞向天空,只能停留在逼仄的檐角下。我不敢离开,又不敢靠他太近,只是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散步,眼睛的余光一刻也不敢离开他。还好,他最后下来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很快,L退休了。
2014年夏天回国时,听说L已经得胃癌去世了。他夫人还到大院闹了一场,要求领导追授他为“优秀共产党员”什么的。我这才知道他所有压力的源头是什么,不禁对他生了怜悯之心。
我想起了那个午后L张臂踱步的姿势。他终于离开了这个逼仄沉闷的人间,飞向无垠的天空。那个世界不分职位高低,不论财富多寡,他应该感到快乐了吧。
L退休后没多久,上帝果然用一种很奇特的形式成全了我——在经历了许多不愉快的障碍和人事变迁后,我的调动很尴尬地搁浅了。进退维艰,我只好又回到原单位上班。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那段日子憋屈极了。中午在院子里散步时,看着远山,都想用手掰出一个口子,隐没其间。离开这里!离开这里!那种念头像偏头疼一样折磨着我。
(三)
感谢上帝,很快赐给我一个到美国的机会,于是我不假思索辞职了,然后旋风般赴美,从此展开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隔了六年的时光回头看,其实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上帝早就铺排好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指向那个唯一的结果,那条唯一的花园小径。只是我们愚妄,当时并不晓得。
在美国的这六年,我写书,拍纪录片,当中文老师,去中国美术馆做义工,为中国艾滋孤儿筹款,去哥伦比亚大学蹭课,在波特兰路边和流浪汉聊天,在阿拉斯加住青年旅馆……经历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无限可能性。
2014年夏天回国,我回到那个大院看望旧友。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路边的迎春花和玉兰花绚烂如昨,只是门口榆树上的那个鸟巢不见了,树枝如电影散场般干净和孤寂。
我想起那些苦闷的日子,每天下班时都要抬头看一眼树上的鸟窝,然后深呼吸一口,好让自己蜷缩的灵魂可以得到舒展。那对穿着校服的少年恋人去哪里了,他们曾经靠在树干上吵架、拉手、亲嘴。
一切恍如隔世,我听到了流年逝水的声音。
我离开后的北京,万物生长或凋零,胡同拆迁或新建,情人相聚或离开,商人暴富或破产,官员升迁或入狱,我的缺席于他们而言,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这种山色有无间的感觉,让我有点怅然若失,同时也感到解脱。
和所有外来人一样,进大院要去传达室登记,然后拿着进门条,在警卫耽耽的虎视中,小心翼翼地进门。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什么叫“一芥草民”,那就是,你被剥光了所有的外衣和装饰,变成一个赤条条的人,无所附丽,无所凭依。而在几年前,我持着一个叫做“工作证”的东西,可以自由进出这个大院。
这种角色的转换让我彻底体会到人生如戏的荒诞。从本质上来说,人还是那个人,但是抽离了所有的光环和附丽后,一切归于零,你什么也不是。在光鲜亮丽的椟和素朴珍贵的珠之间,世人多选择椟。
门口那对喊冤的老夫妇不见了,不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儿子的案件得到公正处理了没有。站在那个威严的石狮面前,我想起了那个冬日飘雪的午后,心里酸楚到不行。当自己离开体制、彻底成为一个无所凭依的草民时,我突然一下子体会到了他们的无助与绝望,泪水顿时漫出眼眶。
此后几年,我几乎每个夏天都回国,但回大院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走后的中国,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变化,政治上的,思想上的,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国家有很大不同,这种反差让我心里百味杂陈。由此尴尬地发现,和许多昔日旧友很难找到共同话题。每次聊天,都有“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的尴尬。天宝年间的前朝往事说完了,剩下的只有绵长的沉默。我无法告诉他们我新的看见,因为那样只会加深彼此的疏离感。
而且,当初大院里几个处得不错的朋友,辞职的辞职,调动的调动,散落江湖,终日为稻粱谋,见面不易。
2017年回京,不经意路过那个大院,看到门口石狮依然威严着,警卫依然端立着,进出的人们依然一脸倦色。一切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我想起了那年阳光打在琉璃瓦上的幽暗和光明,想起了雪花静静落在屋顶的静谧,想起了护栏平台上张臂踱步的L,想起了在门口喊冤的老人……他们都像雪花一样,融入了广袤的大地,一切了无痕迹,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一年的孤独挣扎,那一年的曲折心事,已经化为烟尘,消逝在岁月里了,永不再来,永不再来。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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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世钰,前媒体人,传记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和《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等书籍。后者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