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周好友镜头里捕捉到的婆婆粲然一笑的样子。
婆婆平日里就是大嗓门，笑起来就显出热情豪爽的性格。尽管一笑就露出缺了的门牙，她也毫不掩饰。婆婆最常说的口头禅是：“我无所谓。”
好友走后，我整理旧照，看到十几年前，公婆的照片，手指停住，唤婆婆来看，这光阴飞逝中改变了的容颜，心里奔腾着涌出岁月忽已晚的感叹。变化最大的是公公，以前脸上还有点肉，现在整个人瘦削苍老，表情也更为沉默木讷。
十五年前，公婆从县城老家来到重病的儿子身边，彼时婆婆才五十出头，见我成天监督Panda少吃咸少吃油，一脸苍白色，很不屑地说：“我才不信医生的话，我儿子没病。”
不到一年，婆婆就成功地让她儿子长了十公斤肉。与此同时，儿子坏掉的心脏也开始频繁报警出状况跑医院，每次医生通知家属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时，公婆就远远躲着，不能面对。
那时Panda还能走几步，晚饭后就在小区门口等我这晚归人下班回家，婆婆就佯装散步，后面悄悄跟着，有一天就留下了这张合影。合影里的婆婆，笑得很开心。
07年时医生说，Panda活不过半年了，让我有时间多陪陪他，我就换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这下婆婆厨房里忙欢了，变戏法地做菜。婆婆退休前做了几十年的厨师，厨艺了得。后来我们的家开始接待弟兄姊妹，每周日礼拜完，婆婆都要做一桌爱宴，一做就是六七年。许多人来家吃过婆婆做的饭菜，至今常有人念念不忘。
偏偏我是个没口福的人，守着一桌好饭菜，胃口小得照婆婆的话说，跟个小兔子似的。婆婆总是想让我多加一口饭把身体吃壮实些，结果我一听话多吃一口就食滞，十天半月腹胀难受，便养成个习惯，端起碗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分一口饭到婆婆的碗里，免得浪费。
婆婆一辈子的爱，都在饭桌上。她不是个会用言语表达爱的母亲，有时冲口而出的话甚至很伤人，事后她就会做些好吃的菜来弥补。公公更是做了一辈子的隐形人，一天都很难听到他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洗碗，默默地把儿子从床上吊下床，沉默得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偶尔瞥见他偷偷望向儿子的眼神，里面全是深沉的爱。我心泫然。
年轻时的公公婆婆为了养家糊口，让一对儿女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等到老了他们想弥补，儿女却和他们一样，都早已习惯了疏离不表达的，爱。
有许多年我读不懂这无言的爱，甚至怀疑过他们对儿子的爱太过稀薄，淡漠。亲子关系中完全不能沟通交流，我夹在公婆和丈夫之间，有时成为他们沟通的桥梁，有时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他们说的家乡话至今我一句不懂。我从小在亲密无间的紧密型家庭中长大，而Panda跟我的成长正好相反，为了了解彼此原生家庭的差异，减少误解和伤害，我去学习婚恋情商亲密之旅课程，也是通过爱的五种语言的学习，我才慢慢解读到公公婆婆，多年默默陪伴的无言之爱。
曾经婆媳间的相处一直都小心翼翼，不敢彼此靠近。那时出门上班常看到婆婆孤单地坐在小区的椅子上，一脸的落寞忧伤。心里一酸就想走过去，轻轻拥抱她一下，然而又不敢。即使母亲节想买个礼物给她，Panda也会说，我们家不喜欢这样，你买了妈妈反而不高兴。我不信，试着给婆婆买过一次，婆婆的话很干脆：“我们家不兴这些。”后来给她买什么之前，就习惯了先问问婆婆。
有一年带婆婆去海边玩，看她下海游泳游得欢快，笑起来像个可爱少女。有天偶然看到她飞奔着跑向公公的表情，一脸灿烂的笑容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意。才知道，婆婆这辈子是被公公宠爱的，她十七岁嫁人，一辈子的少女心被保护得很好，到老了还在。
但这少女心是纯朴的，壮实的，还带着点男人气，粗犷硬朗。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大大咧咧，想笑就笑，不高兴也全写在脸上，不装。
也幸好婆婆是这样的性格，不然也扛不动这几年365天无休假的日常照料儿子的生活，和年复一年经历儿子越来越动不了的打击和煎熬。
以前我和Panda都还能走，生活自理，那时婆婆没有现在这么辛苦，常出去打打牌，周末和公公户外活动一下，可常常不快乐，觉得儿子始终和他们没话可说，不亲。如今十几年过去，眼见着Panda一年不如一年，一天天力量渐失，越来越依赖婆婆的照顾，婆婆倒比从前儿子能动弹的时候开朗许多，似乎是岁月终于给了他们母子一段重建亲子关系的时间。Panda起初都没办法接受父母碰触他的身体，到如今已离不开父母两双手的照料。
现在老弱病残的一家四口，似乎有了默契，公婆一直在默默付出着照顾着陪伴着，我和Panda一直在默默竭尽全力承担我们所能承担的，享受我们所能享受的，一家人不抱怨也不诉苦，平静和睦生活着。看上去不幸的一家人，又似乎比平常人家多一份同心合意同甘共苦的凝聚力。
有爱的家庭，就是蒙福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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