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活得越来越像一尊雕塑。
一天的大半时间,他在电视机前度过。现在陪伴他最长久的朋友,似乎就是电视了。
音量很大,他并没有盯着看,常弓着背垂着头闭目发呆,仿佛在沉思,又似乎在另一个世界漂移。
“老汉儿,你在想啥子?”
“没想啥子啊。”
“那你把头靠在沙发上不是更舒服些?”
他缓慢直了直身子又弯下:“习惯了。”
母亲小小的个子在客厅厨房穿梭不停,一会儿问父亲降压药吃了没?一会儿慌忙火气记起灶台上的火,忘了关。
听到父亲在打电话给姐姐,又听到母亲电话里分别问哥哥弟弟:“中午回来吃饭吗?”
父母午睡的时间,我在手机上记录日常片断。
离家在即,失眠。三个人一起失眠。
刚回来时,父母午休能睡两三个小时。离家进入倒计时阶段,都睡不踏实了。
依依不舍情,如风筝线。风筝飞得越远,父母手中的线团握得越紧,总怕哪天手松了风筝不见了。
酷暑天,午休睡不着趴床上默默跟上帝说着离愁别绪,忽听到父亲柱着助行器轮子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抬头正瞧见父亲颤颤巍巍走到我床前。
“三儿,你要走了,爸爸心里舍不得!想跟你说会儿话。”
赶紧从床上坐起来,让父亲也坐下。
“你一个人在外面,爸妈年纪大了帮不到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我走在你妈前面,以后冬天你妈就过去陪你。”
父亲记忆有些断线,常犯糊涂,心却不糊涂。
“我这辈子很幸福满足了,四个儿女都很孝顺,你虽然身体有残疾,爸爸很为你自豪…”
问父亲为何坚持不做支架手术?华西医院的专家说动手术风险是大,但也能减轻难受症状,延长生命。
“还是顺其自然好,85岁也算长寿了。再活下去就是活遭罪了。”
我闭了下眼睛,脑海里瞬间涌出丈夫生前饱受疾病摧残的画面。现在轮到父亲老病残相催,目睹着难过着伤感着,如果有时光机,我愿意父亲停留在沱江河冬泳的时光里,停留在跟我的电动轮椅赛跑的阶段。那时的父亲,是个充满活力的老顽童。
从新疆回来第二天,父亲召集全家人开会,交代身后事,父亲最放不下的是母亲,母亲现在是支撑父亲活下去的动力。
母亲比父亲小六岁。中年时带我到处求医看病十年,我做生意时,做我的跑腿匠又十年。及至我异乡安家,轻松了没几年,父亲脑瘤做了开颅手术,母亲又照顾父亲十几年。
情深是真,疲惫也是真的。舍不得是真,不想目睹也是真的。人都想求两全,但往往是两难。
有次看《圆桌派》探讨照顾者和被照顾者的关系。其实人这一生,最终都会由照顾者变成被照顾着。
父母晚年的境况,不就是儿女将来的预演吗?
天热,父亲天天洗澡是洗不动了,觉得累。有天洗完赶紧含了速效救心丸才缓过劲来。
我反复叮咛:“老汉儿, 胸闷难受不要熬,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哥哥姐姐。另外,你也可以向上帝呼求,晓得不?”
“上帝会听吗?”
“会的。熊猫以前经常这样呼求的。”
父亲点点头。
在阳台上给父母拍了张合影。父亲说:“你要好好教你妈怎么养花,以后我和你妈想你的时候就上来看看花。”
从前的父亲是个话匣子,现在的父亲成了闷罐子。我回来四个多月,这是父亲说得最多的一次。
独自在阳台上看落日,看天上的风景,在回来和离开之间纠结。有天正好看到天上的云,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很像是丈夫生前电脑屏保上的那只展翅而飞的鹰。
又想起他最爱说的那句: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属于我的那句则是,翅膀的命运是迎风。
熄了灯,母亲的左手放在我右手上:
“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放心,有上帝看顾呢。”
二
暴雨中独自飞回一个人的家。
闺蜜的女儿来机场接我,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被陌生感击中,白墙白门白炽灯亮眼睛。小姑娘说,阿姨,这意味着你的生活将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回来的头一天,叫了做钟点工的邻居来彻底搞过卫生,离开四个多月无人居住,阳台上的花都干枯凋零了。
打开衣柜全是秋冬的衣服,夏天的衣裙T恤还在床底下的收纳箱里。
休息一天开始忙活。轮椅上弯腰拿东西时,一下从轮椅上跌落到地上,震得头嗡嗡响,腰有些发酸,还好屁股不疼。便从床底下拖了一个收纳箱,挪移着坐上去再转移到轮椅上。把满床的夏衣收叠进衣柜,才躺下来,忽然发现无法平躺,迟钝的痛感,到底还是来了。
无障碍出租车要提前12个小时预约,最早也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去医院看急诊。
一夜翻来覆去的祈祷,愿上帝保守我并赐下平安。
疼痛中枕着赞美诗入眠。万幸的是,疼痛并不剧烈,还可以承受。不用打120。
急诊拍片显示,尾巴骨骨折了。还好不是粉碎性骨折,不用动手术。在家静养两个月,慢慢就能愈合。
买了一个圈圈垫放在轮椅上坐着,疼痛部位悬空,还能生活自理。真是万幸啊!
幸好是一个人回来了。要是在父母身边,全家跟着受累,母亲会更辛苦,人只会变得更娇气,依赖,心理脆弱。
谁也不拖累的生活,是我选择的,也是我喜欢的。
现在每天我都会跟自己说三遍:
我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我正在一天一天好起来。
感谢上帝!做我最坚固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