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二舅”在朋友圈刷屏了,似乎成了“国舅”。
其实在农村,满地都是二舅、闰土和福贵。他们像上帝无意中一松手撒进地里的种子一样,随意生长,靠天吃饭,时间一到,上帝挥舞着镰刀收割他们。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几乎没有什么他们活过的痕迹。
这让我想起了表弟,一个普通的中国乡村青年,青春版二舅、闰土和福贵。他的生命止于2016年4月1日,卒年33岁。
在我的故乡,很多像他一样的乡村青年,如果无法突围,最后大抵有四种离开世界的方式:累死,穷死,病死,愁死。家境苍白、身处社会底层的他们,这一生能做的,就是俯首听凭命运的生杀予夺。
可能会有一些充满智识优越感的人问:他们为何不抗争不突围?让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告诉你吧,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如果你在一个乡村生活过几年,就会知道,村长就是村里的天花板,乡长是宇宙的尽头,而县长呢,则是一个遥远的传说。生活在一个自上而下、密不透风的体制网格里,草芥一般的你能做什么呢?想想疯县姐妹的遭遇吧,你就懂得我要表达什么。
表弟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他很认真地活过,爱过,欢笑过,忧伤过。他曾很努力地想画个生活的圆,但是命运突然抓住他的手,让他中途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线条溢出来了。
他理想中的圆,瞬间没了。
1.
“表弟走了。”
2016年4月1日,回国次日。一早起来,就看到母亲在厨房里打电话。听到我的动静,她转身说了一句。
“我早就知道,白血病是没治的。”母亲一脸忧伤,泪光闪闪。
电话那头是大表弟,他说弟弟刚在广州一家医院去世,想让母亲为火化选个好日子。
母亲开始很认真地翻着黄历。我告诉她,大城市医院太平间的翻台率很高,他们恨不得死人立刻装进盒子里,不占空间,根本不会给你时间停放尸体的,即便选了好日子也没用。
“那他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了。”母亲叹口气,惆怅地合上了手里的黄历。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泪水滑落到水槽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着与同学聚会、走亲访友,忙得四脚朝天,很少想起表弟的事。
直到几天后回美国。一天,我坐在纽约夜晚的地铁里,看着各种肤色的陌生人上上下下,以及玻璃窗里自己疲惫的面容,突然想起了表弟——那个33岁就离开尘世的小伙子,他从此与这个世界的灯火、这个世界的人群,这个世界的爱恨情仇无关了,无常把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不禁泪水滂沱。
他曾经来过,活过,欢笑过,痛哭过,他曾经渴望和挣扎过,但是现在归于尘土,了无痕迹。我决定为这个乡村小伙子短暂的一生立个小传,这也许是世间关于他的最后的、唯一的痕迹了。
2.
表弟是我小姨的小儿子。个子不高,但挺壮实,说话时喜欢眯缝着双眼,给人感觉他每时每刻都很开心。他从小学习不好,很早就到广东打工,因此我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偶尔过年回去看小姨碰到他,总见他腼腆地笑着。问他什么,总是摸着头低声回答。
2008年,小姨查出得了淋巴癌,治疗了很长时间,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化疗回来,一头浓密的黑发都掉光了,于是买了一顶绒线帽戴着,在村头踱步、晒太阳,像六旬老人一样。当年绣花唱歌样样能、喜欢说俏皮话的小姨一下子老了。
祸不单行,姨夫同时得了脑血栓,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一条腿因此跛得厉害。为了维持这个家,他开始种茶树菇。茶树菇长出时,个子矮小、腿脚不灵便的他无法够到架子顶层,于是急得落泪。
而表弟,在深圳没日没夜地打工,把所挣的钱悉数往家里寄。
2011年春节,他把一个姑娘带回家了。姑娘是湖南人,是表弟打工时认识的。听母亲说,那姑娘的父母觉得表弟家太穷了,不同意他们恋爱,曾经挥着棍子追着姑娘满街跑。
姑娘逃出来后,到深圳跟了一穷二白的表弟。两人还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过起了苦涩却甜蜜的日子。手巧的姑娘,在他白T恤上绣了两颗相叠的大小爱心,上面写着“2012 爱德承诺”,表弟幸福地晒在朋友圈里。
因了这场爱情,表弟整个人似乎变得欢畅了。再见到他时,他开朗多了,说话时也不再摸着头,而是微笑直视别人。我们以为,表弟的日子应该朝着更好的方向行进了:娶妻,生子,打工,养家,享受人生片刻的欢愉。
谁知,生活突然当头一棒,把表弟平淡却静好的日子打碎了。
3.
2013年9月,他感觉头晕乏力,去医院做了检查,发现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俗称白血病),于是住到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做了骨髓移植手术。但三个月后失败了,只能回输干细胞,不幸的是,又失败了。他身体基本没有造血功能!
期间,他总共花了40多万元,不但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让本来贫弱的家庭更雪上加霜了。
小姨每次见了母亲,总是哭得一塌糊涂。她说宁愿自己死掉,也要换回儿子年轻的生命。
我母亲亦陪着落泪,然后发动亲朋好友给他捐钱。可是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本来就不富裕的他们,热心也被消磨殆尽了,到了最后,捐钱的人越来越少了。
2013年5月,我跟随先生到美国生活。每次和母亲通话时,她总要叨几句表弟的现状,说小姨哭得眼睛半瞎,一家人苦死了。末了,她总是幽幽地说:“结果肯定是人财两空,但他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总是要尽力帮忙的。”
期间,表弟所在的工厂不堪重负,提出要解雇他。我父亲和小舅赶到广州,找到工厂老板,好说歹说,总算又把他留下来了。
那时,表弟已经整整两年没有上班了。那个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但是她家人知道表弟的病情后,从湖南赶过来,生拉硬拽,把她带走了,也带走了表弟人生仅有的、微茫的希望。
他去世后,我翻阅他的微信朋友圈,发现其中有一张面包的照片,上面写着:爱情与面包。把面包吃了,爱情还能留下吗?还有一张他生病前抱着吉他微笑的照片,配发的文字是:再见了,深圳,让我有着美好的回忆,苦心经营的家,和我最相爱的人共同生活的地方,现在不得不离开了,我好舍不得离开。这场病让我什么都要从头开始。
时间是2015年8月28日凌晨4:55,他赴广州住院的前两天。
那天肯定是这个小伙子一生中最心碎的日子,可是没有人安慰他。作为天地间一粒微不足道的浮尘,没有人关心他的困苦和忧伤。
那时的我又在哪里呢?我在纽约闲逛,看一个又一个博物馆,穿过一条又一条街。我被诗和远方激荡着,却忘了表弟尚在家乡苟且,在病榻绝望。思及此,心里真是好痛!
我和表弟最后一次见面是2011年。当时我弟弟在北京开了一家通讯公司,缺乏人手,恰逢表弟从广东回来没事做,于是就把他招进来了。
表弟和我弟性格都急,两人不时发生口角。表弟一气之下辞职了。那天我刚好去弟弟的办公室,表弟在收拾东西。见了我,闷声打了声招呼,背起包就走了。
我送他到电梯口,不知道如何劝说他,只说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转身回来了。忘了他当时的表情,只记得电梯门关上时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我没有意识到,那是我与表弟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
到深圳后,表弟又回到了他原先打工的工厂。
4.
2015年10月,表弟又做了第二次骨髓移植手术,手术费用高达50多万,加上他移植后肺部感染,肝排异,每天都要输血,每次花费1860元。巨额的医疗费用,让小姨一家无力承受。
我认识的很多农村亲戚都这样,一场大病就让整个家庭一贫如洗。所以,很多人知道自己得绝症后,决然拒绝进一步治疗,从医院回家,等着死神随时把自己的命掐断。
记忆中,我读小学的时候,50多岁的舅公查出癌症。他当天就从县城回家,怎么劝说也不肯接受治疗,因为他的三个儿子当时还未娶亲,家里除了种点水稻和蔬菜,没有任何收入。
舅公回到家里以后,该吃吃,该喝喝,自己还上山挖了一页简陋的坟墓,随时等着某天在里头“躺平”。他活到80多岁才去世,临死前,癌细胞扩散至全身,疼痛难忍,每天靠服一点鸦片才能入睡。
这片土地上有很多舅公这样的人,他们的一生就像野草一样,来无意,去无踪。即便被命运践踏,也能顽强站起来,在石头的缝隙间长出新芽。他们挣扎着,不为别的,只为活着。
活着就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
在发动我们家族亲戚继续捐钱的同时,整整三个月,母亲带着小姨,挨个敲开县城每个局局长办公室的门,让他们捐款。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们竟然募到了5万多元,可见小城人心依然淳厚。
期间,我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当天募了多少钱,像孩子一样兴奋。但我知道,母亲一开始就看到了结局,之所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为了给自己亲爱的小妹一个安慰。
表弟去世次日,一个在县城某局工作的高中同学告诉我,他在局长办公室看到了我两鬓苍苍的母亲,局长没说什么,只是让他给了母亲300元钱。他觉得我们家境尚可,不明白母亲此番举动为何。听我说了表弟的事情后,他遗憾地说:当时我个人应该也捐点。
对于33岁的表弟来说,他不甘心生命就此止息,渴望继续活下去!于是,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在网上发起了筹款活动,在微信朋友圈里传播。
微信的头像,是他术后的照片。他穿着病号服,微笑着,眼睛依然眯缝着。我把他的信息转到朋友圈里,陆续有朋友捐钱。表弟知道后,让我替他感谢好心人。
他每天认真地把捐钱者的名字和捐钱数额记在本子里,记了满满一大本。他说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当面好好感谢这些好心人。
期间,他的前女友结婚了。表弟知道后,伤心欲绝,冲着小姨发了一通火。次日,又向她道歉。
前女友结婚,是压倒表弟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他维持生命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是这份爱情。听母亲说,从那天开始,他的精神状态开始不好了。
5.
手术结束后,因为肠道排异,他十几天不能吃东西,仅靠打点滴维持生命。他在朋友圈里戏谑自己都快“成仙”了。
时间到了2015年12月31日。他在朋友圈里乐观地说,灰色2015年过去了,迎来光明的2016年。祝身边所有人幸福快乐,健健康康!
2016年2月28日,他再次在朋友圈里募捐,说自己肠道排异好了,能吃东西了,但每天输血要花好几千,希望还有人为他捐款。
期间,大表弟让我我联系国内的媒体朋友,希望能写篇文章,帮他募捐。我努力一番后,无果。媒体追求的是新闻效应,而表弟的苦难太普通了,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不消说,表弟收到的捐款逐日减少。但他求生欲望依然那么强烈,在朋友圈里连发三次“水滴筹”的募捐信息,希望大家为他捐款,直到4月1日上帝带走了他。
听母亲说,他弥留之际,一听到有人进来,就努力抬起头看着,担心氧气管被拔掉。
这几日,我一直在看表弟的朋友圈,如同踏入一间挂满蛛网的空屋,曲终人散,万籁俱寂。
最后一条短信,是大表弟替他发的:人生如一场没有经过彩排的演出,不管演出是否成功,最后总会谢幕。生命的尽头,只期望一生的回望,一路走好!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健康快乐!感谢好心人的支持和帮助,在此代表他感谢大家的关心和帮助,谢谢!
时间定格在2016年4月1日,12点32分。
2016年4月15日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