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9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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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太 | 记今年夏天的两个案件

杨太太 | 记今年夏天的两个案件


今年6月初,有对年轻的基督徒姐弟找到我,是一个关于他们父亲的合同诈骗案。我看了几十页的一审判决书,一审律师作的是无罪辩护,但一审法院认定罪名成立,判了他有期徒刑十一年。
 
合同诈骗是一个神奇的罪名,几乎所有的合同诈骗案都在两可之间,说民事欺诈也可,说是刑事犯罪也行。如果去网上搜一搜,律师为当事人涉嫌合同诈骗罪作无罪辩护的多得很,但是法院能采纳的就屈指可数了。
 
我诚实地和他们说,我不太想接这个案子。一方面是因为,二审大概率是维持原判,我也没有把握说一定能怎么怎么样。另外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远了。也没有飞机,也不通火车,过去一次实在是不方便。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经济条件也一般,我不想给他们徒添希望最后又多一份失望。
 
最后他们打动我的有几样:
一是他们也不想找有关系的律师,只要律师正常工作尽力就好。
二是他们只想尽自己的本分,最后什么结果也都可以接受。
三是他们希望找个主内的律师,这样有机会可以给他们父亲传福音。
 
其实直到签合同的那刻我还在犹豫,我甚至还打电话问了杨先生的意见。但是他们真的很真诚,我很感动,就这样接下了这个案件。
 


 
接了案件,就开始申请阅卷。中间还经历了一些波折,过了两个多星期,我们才在二审法院阅到了卷。承办法官说她粗看这个案子没什么毛病,不准备开庭了,就书面审理了。我当时心里一沉。
 
我说:“那我迟些写个开庭申请书给您。”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写了也没用啊,最后还是我来决定要不要开庭。”
 
道理确实是这样。当时听她都讲得这么直白了,我也觉得挺绝望的。随后,我去看守所见了上诉人,把这个事儿和他一说,大家也可以想象,他是更绝望了。当时我心里觉得,这个案子只要能开庭,那就很好,哪怕是维持原判,也至少能给这位大叔一个机会,再和大家说说他的冤屈啊。
 
回来以后,我看了一遍卷,助理也看了一遍。我觉得这个案子确实有点难以下手,助理小伙儿比我还绝望,小伙儿原来在最高院实习过,他直接和我说:他也觉得一审法院判得没错……

我们刑事律师作无罪辩护,最后要有一个能够把自己说服的故事。但在那时候,这个故事确实还有没有。
 
好在,家属告诉我,他们还有很多新证据,但是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最后他们来我们办公室,我们一共出了4个人,整理了整整6个多小时,把和案件相关的上百份材料整理了出来。随后我们又花了很多天,在这上百份材料里,整理了几十份和案件事实直接有关的材料作为新证据寄给了法院。
 


 
在这个过程里,老大找到了我,说有一个姐妹为义受逼迫,在那里附近的一个城市被刑事拘留了,反正我一样都是做了,不如一起做了吧。一查地图,确实挺近,但是因为那里不通火车也不通飞机,其实过去也不方便。
 
虽然不方便,但当时我心里非常感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案子了。想到神还是看得起我,祂竟然使用我,我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这样看来,之前接的这个合同诈骗案,可能也是神预先埋下的伏笔。
 
姐妹那个案件最初也很不顺利。和警方沟通也很不顺利,和检察官沟通也很不顺利。摘录一段和检察官沟通的对话如下:

  • 我:“老师您好,我是某某的律师,有一些关于案件的情况想向您反映……”
  • 检:“不行。你这样打电话给我,我怎么知道你就是她的律师呢?”
  • 我:“我猜想您可能有这样的顾虑,所以我提前已经把律师的委托手续给寄给贵院案管,案管刚才也已经确认他们已经收到了。”
  • 检:“就算案管收到了手续,那我怎么能确认电话里的你就是手续上的那个律师呢?”
  • 我:“我的手续上留了我的电话,您也可以打给我。”
  • 检:“我不打……或者你传真给我。”
  • 我:“好的。传真可以的。麻烦您给我传真号。”
  • 检:“但我这里没有传真。”
  • 我:“那我传真到案管?”
  • 检:“案管也没有传真。”
  • 我:“……那您给我一个其他办公室的传真?”
  • 检:“我们整个检察院都没有传真。”
……
 
第二天检察官自己想通了,打电话来和我说:“你说你有律师意见,你说吧。”我叽叽咕咕说了半天,检察官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又过了几天,令人惊喜的是,他居然没有同意批捕。

就这样,姐妹被取保候审,放出来了。
 




回头看姐妹这个案子,与其说是我帮她,不如说是神借着这个案子帮助了我。
 
在这个案子以前,我几乎已经对这个职业绝望了。每每在法庭上噼里啪啦说一堆,最后几乎没有一个结果是好的,我感觉自己的工作一点意义也没有。

外人大概无法想象,作为一个刑事律师,我内心一直在斗争的问题,不是案源生计,而是追寻这份工作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直到做了姐妹这个案子,杨先生说:“你看,你一直说你不想做律师了,你的工作没意义……但神是在使用你帮助别人的。”——当时甚是感动。
 


 
回到那个合同诈骗的案子,8月下旬,法院忽然来电,说几天后就要开庭。
 
我说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你们放在星期一开庭,作为外地律师我很不方便啊!书记员问我:“你那天有其他庭冲突吗?”想我们那么大一律所,我找个其他庭冲突的理由还不容易吗,但是我不想骗她。
 
我说:“没有。就是我庭前要会见他,你们放在下星期一开庭,我这个星期四就要到你们那里了,出差太多天,不太方便。”
 
书记员说:“没有庭冲突,那就不要换日子了。就这样吧。”
 
……好吧,不管怎么说,能开庭总归是好事。





星期五我见到了当事人,和他说了这个好消息。他高兴啊,然后出乎意料地,他没有马上和我谈案子,他居然开始和我掰其他事了。
 
  •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和我说:“徐律师,如果我这个案子你能帮我办成了,我给你这个数。”
  • 我好气又好笑:“你这个是什么数?五块钱吗?你家儿女已经把律师费给我了,不需要你给我什么钱。”
  • 他说:“你不要以为我关在这里就没有钱了,在外面是有人听我的话的,我是能给你钱的。”
  • 我说:“我律师费已经收齐了,不要你其他钱了。”
  • 他说:“那可不行。律师费是律师费,这个钱你也可以拿去上下打点的。”
  • 我瞬间就上火了:“都到了什么时候,你怎么还会迷信那一套呢?我今天再一次很明确地和你说,我在你们这里没有任何关系啊!”
  • 他赔笑:“我们小地方嘛,不拿钱打不通关节。”
  • 我怒:“你不就是搞这一套,最后把自己弄到了这个田地吗?到如今你还要走老路吗?我和你说,我和你认识的人不一样。”
 
他看这套不行了,又换了一套话术。
  • 他问:“那徐律师你告诉我,我这个案子改判的概率是多少。”
  • 我:“零。”
  • 他绝望:“那我怎么办?”
  • 我:“我们努力的方向是让法庭撤销原判,发回重审。你这个案子要一点点来,一口气吃不成胖子。”
  • 他:“那发回重审的概率有多少?”
  • 我:“百分之十吧。”
  • 他:“那么少?”
  • 我:“对啊!能有个一成希望已经很不错了啊。法院肯开庭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吗?”
  • 他:“那真的没有关系可以找吗?我们这里有个谁谁谁,原来是刑警大队的,现在也出来做律师了,能不能让我家里再问问他?”
  • 我:“可以啊!我一定帮你转达。所以你现在是打算要换律师了是吗?”
  • 他:“那也不是……我还是想请你的……”
……
 


 
开庭前一天,星期日,早晨5点不到,我就出发去了姐妹的那个教会去敬拜。在看守所外第一次看到姐妹,内心很激动。
 
那个教会很特别,大家都是跪着唱歌,跪着祷告。他们的赞美都是来自于诗篇,我看到他们对诗篇几乎是倒背如流,又感动又惭愧。感动是感动在,这些弟兄姐妹看起来文化程度都不高,但是神给他们好多恩典。惭愧是惭愧在,我到现在为止,一篇完整的诗篇也背不出来。

那瞬间,觉得早几天来,没和书记员撒谎,还能来这里主日敬拜,真好。
 
第二天开庭。我作无罪辩护。印象特别深的是,好好的晴天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最后开庭开到了晚上7点。
 
我的当事人里,有我很喜欢的,有我不喜欢的。这个当事人是属于我不太喜欢的。我在法庭上也是这么和法官讲的:

你们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这个人毛病特别多,还不讲诚信,但是,不讲诚信法律是有失信人制度的,他不能坐飞机,不能坐高铁——若因为他过去不讲诚信,现在就要判他十一年,这是不对的。
 


 
回来以后,我给姐妹的小儿子买了礼物。她说孩子甚是喜欢。

工作也没停。律师的工作大部分在庭外,并不是在庭审中讲讲话就结束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工作好像下棋,虽然敌众我寡,但是小兵杀过河,也是一条好汉。

我们的材料刚寄出去没几天,今天就收到了裁定。看到的那一瞬间,也害怕是维持原判。但是打开,发现裁定写的是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杨太太 | 记今年夏天的两个案件

我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忽然想起了开完庭时,审判长表扬了我辩护得不错,难得有作无罪辩护还被法官表扬的,我那时以为他就是做做样子,没想到他是当真的。
 
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这个裁定,现在我们都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这对姐弟没有更多的钱请律师了,但他们觉得自己对得起爸爸,问心无愧了;我也没有办法免费做这个案子,因为这个案子也不太符合我们免费的标准。
 
我不知道我后面还会不会代理这个案件。但我和这对姐弟,在这个过程里,建立起了很深的友谊。今天刚和那位姐姐通了电话,感谢神,我们此刻都心怀感恩



后记

题图是前几天中秋的时候,爸爸来我家,做的温州菜“江蟹生”给我解馋。和这个图一样,这篇文章就是一很日常的记录,感谢这对姐弟,都不介意我发这篇文章。

看起来,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不错。这个夏天接的两个案子,一个取保了,另一个发回重审了。

但是或许,取保的那个最终还是会留一个犯罪记录,甚至我也没办法打包票她一定就能免于被再次收监;而发回重审那个重审是否能无罪也是个问号,或许重新一审换了个合议庭仍然判他个十年。

我这周主日听了一个讲道,那个长老说,过去两千六百年里,除了但以理和他的朋友,其他丢火里的和丢狮子坑里的全死了。而在我们看来,这两种结局,哪个才是成功呢?

这个讲道给我很多启发:或许在地上就没什么公义可言,或许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在工作中获得成就感,但我相信最终这些过程都不会是白白经历的——或许与这些当事人一同经历,一同哀哭,就是我这份工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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