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2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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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吧

林世钰 | 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吧

幻梦。(春晓 画)


凌晨三点的波士顿,外面雨点如鼓,敲打着窗户。


躺在老城区一家旅馆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突然特别想听朴树的歌,于是打开了《Forever Young》。


“所有曾疯狂过的都挂了/所有牛逼过的都颓了/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全都变沉默了/你拥有的一切都过期了/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所有你曾经嘲笑过的/你变成他们了/时光不再/已不是我们的世界/它早已物是人非/让人崩溃意冷心灰/有时你怕/不知道未来在哪/这世界越来越疯狂/早晚把我们都埋葬……”


在异国陌生城市的凌晨,凌厉的歌词像飞刀一样呼啸而来,刺进我的心脏。黑暗中,忍不住泪眼婆娑。


是的,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可以仗剑走天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但最后不过活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女子,一个16岁高中女生的母亲。两鬓微霜,在柴米油盐中把酒花埋葬。偶尔从日常生活的深海中浮上来透口气,却发现自己两眼昏花,已看不清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


我们曾经热爱的一切都旧了,像一张厕纸,被这个物质时代团起来扔到角落里。


我上大学的时候,校园里依然有热烈的八十年代留下的余温。它是隐秘的,淡淡地浮在空气里,但我可以感觉到。那时的人们普遍热爱阅读,我也不例外。


除了阅读中国文史哲方面的书以外,我还如饥似渴地读海德格尔、叔本华、萨特、克尔凯廓尔、尼采等西方哲学家的书,目的只有一个——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那些书普遍艰深晦涩,基本看不懂,至今只记得叔本华那句名言:人生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摆动。还有“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廓尔在《恐惧与颤栗》一书中的那句话:“青春是什么?一场梦。爱情是什么?梦里的内容。”


在所有的探寻中,我对“死亡”这件既有生理意义、社会意义,也有哲学意义的主题似乎情有独钟。看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记住了他对死亡冰冷又肯定的论述:我将要死。在他看来,死并不是世界中的一个外在的和公开的事实,而是我自己存在的一种内在可能性。“我”随时都可能要死,因此死就是“我”现在的可能性。而且“我”肯定也会死,无论是死于哪种方式。“人都是有限的,因为它的存在充满了非存在!”这让我较早就看到了“人终有一死的结局,所以对死亡一直不是那么害怕。


那时我特别痴迷西方作家的奇幻文字,觉得里面有一个我渴望了解但未知的世界。我把卡夫卡、卡尔维诺、马尔克斯、伍尔芙、福克纳、奥威尔、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等作家的书读了个遍。那时不管走到哪里,包里总要放一本书,一有时间就掏出来看。上课也看,坐公交也看。只要一本书在握,整个喧嚣的世界就悄然退去。


看过的那些书,具体内容大都记不清了,但它们确实打开了我的眼界,拜它们所赐,至今我的身上仍飘浮着几根上个世纪80年代的思想游丝。


那个时代,但凡念中文系的,成为一个作家、诗人或记者是普遍的梦想。没有自媒体的时代,能在报纸上发篇文章或诗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而显得特别荣耀。更何况出书或诗集呢,简直就是一件轰动全校的事情。


大二时,我们班有个男生出了一本诗集,摆在食堂门口销售。我们班的同学打好饭后,就骄傲地站在摊前吃,趁机揩几缕别班学生艳羡的目光。那个才华横溢的男生毕业后去广东当记者了,可惜,后来因为诈骗入狱。二十几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1995年一个雪花飘扬的冬夜,武汉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我的一篇散文,关于一场廊桥遗梦式的爱情的终结。次日上课时,很多同学都跑过来,表达他们深夜听到我名字时的激动心情,有的还记住了最后一句:爱和烟,同时灼痛了我。


我表面谦虚冷静,但心里那个美呀。那种喜悦,是多年后在报刊发表诸多文章都无法相比的。


林世钰 | 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吧

白衣飘飘的年代。(图片来自网络)


那时的年轻人,表达爱情的方式也是很书卷气的。记得有一次到化学楼晚自习,感觉到背后有灼灼的目光。回头一看,只见后排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冲我腼腆一笑,“同学你好,以前没有见过你。”我说我是中文系的。他“喔”了一声。


教室快熄灯的时候,他突然走到我面前,往桌上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渴望深深注视着你/也被你深深注视着。


这是汪国真的诗。说真的,我当时不太喜欢汪国真,用现在的话说,他太油腻了。于是我撕下一张纸,写上:我不喜欢汪国真的诗。男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以书包掩面,落荒而逃。


虽然他引用了我并不喜欢的汪国真的诗,但是一个理科男居然能用这种很中文系的方式表达爱的化学反应,还是让我感到有点惊喜的。


而现今这个时代,网络如此发达,纸质阅读和写作已经成为很小众的事情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低头族”们在划手机。他们摄取碎片化信息,把自己关在信息茧房里,缺乏深度思考的能力。80年代那种自学成才的民间思想家和文学家如今几乎没有了。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哪有培育大师的土壤?


这个时代,性是唾手可得、迅速短暂的,爱是不易的,奢侈的。还有几个男孩会在一张纸上郑重写下一句诗,以表达自己对一个陌生女孩的爱慕,或者信奉“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估计少有了。


我曾经好奇地问一个90后女孩:你们这个年龄是如何求爱的?她笑了:在微信上表达啊,如果对他有好感,就答应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


“如果对方给你写一首诗呢?”


“我会觉得他特傻。不过,还是有点高兴,因为罕见。”


我突然想起了诗人顾城,如果他生活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有谢烨、英儿那么美丽的女子爱慕他。因为他除了写诗和做梦,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如同他所写的,“我和无数/不能孵化的卵石/垒在一起/蓝色的河溪爬来/把我们吞没/又悄悄吐出……”


我们曾经热爱的歌手,也和世界一起老去了。江湖上鲜有他们的传说,偶尔露面,早已面目全非。


犹记1994年12月的香港红磡体育馆,正值华年的“魔岩三杰”意气风发,把香江搅得热浪滔天。当年窦唯长相清秀,时而吟唱,时而吹笛,梦幻迷离。台下,坐着他心爱的女人,王菲。穿着海魂衫的何勇上蹿下跳,声嘶力竭。他的父亲何玉生神闲气定地弹着三弦琴。当何勇介绍“这是我爸”时,全场掌声雷动;个子精瘦的张楚唱着“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恋爱”,有种特别强烈的非现实性。


那是中国摇滚乐的黄金时代,“魔岩三杰”的巅峰时刻,也是香港这座城市的华年锦时。


若干年后,窦唯头顶已秃,颓然坐在地铁上,比路人甲还不起眼;何勇得了抑郁症,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全身虚胖,灵气全无。其父疲累衰老,再无当年弹三弦琴时的神闲气定;张楚则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抬头纹刀刻般深沉。唱歌时,他的忘词和破音让人感到尴尬。


林世钰 | 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吧

从左到右:张楚、何勇、窦唯。(图片来自网络)


而香港这座美好的城市,此后亦历经了诸多变化,让人感慨不已。


还有朴树。当年那个大红大紫的少年沉寂十年后归来时,面对人群依然局促,依然不懂人情世故,依然坚守自己的堡垒。一天,他在录制《送别》时突然停下哭泣,不知怎的,我也跟着落泪——我深深理解,一个注重内心生活、在乎羽毛干净的人,活在这个时代是如何拧巴。他消失的这十年,一定经历了很多理想和现实拉锯的煎熬。从那首《Forever Young》,我听出了他的失落、茫然、痛苦,还有一如既往的骄傲。


最悲哀的事情是,我们曾经嘲笑过的,如今已经变成他们,慢慢活成了当初自己厌恶的模样。


曾经,一个比我年轻几岁的记者同行,才华横溢,饥渴慕义,对居庙堂者充满批判,而对弱势群体满了怜悯。他是北漂,多年来辗转多家媒体。为了解决户口和编制问题,最终去了一个中央国家机关主管的媒体,从此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2016年夏天回国时,我组了一个饭局,也邀请了他。他姗姗来迟,一进门就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很凡尔赛地说:抱歉,迟到了,刚才和某部副部长谈事呢……


他操持的那套语言体系,完全是官方的和意识形态化的。我曾经很熟悉,但从未喜欢过,更谈不上契合。


接下来,我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索然无味,怎么也找不到当年在北京朝阳路小酒馆聊天的酣畅淋漓。我细细看了看他,几年不见,从前他眼里坚定的光芒黯淡了,代之的是灵活、世故的目光。


酒杯相碰,我想起了北岛的诗: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在街口告别时,我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在这个纷乱的时代,如果两个人价值观分野太大,那么保持距离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就在去年,和我同时代的老文青许知远上了“脱口秀大会”,他揶揄红透半边天的“脱口秀”新星、北大女生李雪琴,“看到李雪琴我就想,北大的门槛怎么这么低?”李雪琴一脸冰霜。后来李雪琴在节目中狠狠“报复”了他——许知远说想和我们90后谈谈,告诉你,我们90后压根不想和你谈!一旁的许知远,扶着镜框,讪讪地笑。


当时我心里特别悲凉。是的,这是李诞的时代,不是李志的时代。以许知远为代表的70后已经过时了,在漠视权威、注重自我的90后的眼中,70后俨然是一张旧报纸,可以让捡破烂的来收购了。


我女儿是00后,每次我对她冒出的网络新名词一脸茫然时,她就撇撇嘴:你们老一代人哪,和我们真的有代沟了。每次,我和她谈美国大选、中印关系等时政议题时,女儿总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说,妈,我不太关心政治,更注重生活本身,只要可以吃到美食,到处旅游就行了。


我无语。我看到了两代人之间明显的差异。


江湖还在,但已不是从前那个讲武德的江湖了。要想独步江湖,你必须挥刀自宫,男女互化,习得不阴不阳的“葵花宝典”君不见,黑木崖上,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用正统的武功合攻东方不败,依然不敌。任我行甚至还失去了一只眼睛。


“时光不再,已不是我们的世界。它早已物是人非,让人崩溃意冷心灰”,不过,我们“还那么骄傲/两眼带刀/不肯求饶/即使越来越少/即使全部都输掉/也要没心没肺地笑。”


哪怕这个世界越来越二,越来越荒唐,越来越泥泞,我们也绝不妥协和求饶。依然愿意保持那份凌厉,那份骄傲,那份清高,依然对世间不平之事保持愤怒,对美好事物热泪盈眶。


因为,神看千年如一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虚妄的,最终都会过去,包括君王、政权、潮流、风尚,等等。我们要怀抱自己认为最宝贵的东西,比如良善、仁义、恩慈、信实、温柔、节制等,活出神造我们的荣美形象。即便在世界看来是退步的,是过时的,我们也要“敝帚自珍”。因为那里藏着我们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爱过的人。


来吧,等你摔杯为号。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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