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18年牢狱之灾没有改变牟其中,他决定从头再来,现在还没到说成败的时候。
文 萧三匝
2016年9月27日上午,牟其中出狱了。夏宗伟到监狱接的他。她是他的诉讼代理人,也是他前妻的妹妹。
牟其中现年76岁。
走出监狱的那一刻,牟其中昂着头,表情平静。两个月前夏宗伟与我见面时说,她既盼望老牟出狱,真到牟要出狱了,她反而有些紧张,甚至害怕。今天,我问她的心情,她说,百感交集,无法用言辞表达。
牟其中的平静源自他早已料到这出狱的结局,当初夏宗伟对他的判断将信将疑,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这是一定的,他让她一定要相信他。他是从各种纷繁复杂的政经迹象中做出这一判断的。
这是牟其中第三次出狱,前两次共计被关押5年半(第一次,1975年8月25日至1979年12月31日;第二次,1983年9月3日至1984年8月27日),这一次近18年,三次共计被关押23年有余——他的人生的三分之一都在监狱中度过。前两次出狱都与中央领导的批示有关,这一次,他仍处于立案再审的程序之中。
夏宗伟等了牟其中近18年,在此期间,她靠牟其中当年的朋友资助生活。在这近18年时间里,牟其中想清楚了所有事,但他只干了四件事:
一,申诉
南德案非常复杂,牟其中从头到尾不认为自己有罪,因此他在监狱的一大半时间都用来申诉喊冤了。南德集团被查封后,成立了南德理事会,夏宗伟是这个理事会的核心人物。在经历了短暂的刑期以后,夏宗伟一返回社会,就承担了为南德集团、牟其中,包括她自己洗冤的职责。这些年来,她曾短期到牟的旧部创立的公司打工,但大多数时间的主要工作就是协助牟其中申诉。在牟其中的指挥下,他开了博客、微博,办了《南德通讯》,持续反映牟其中的动态和思考。更重要的是,她不断向高层递交、向媒体投递各种牟其中撰写的报告。认识她以后,我就收到过不少她寄来的报告和材料。牟其中曾说,经夏宗伟送出的材料高达几千份、上千万字。
我曾当面问夏宗伟,把自己的青春全耗费在喊冤上到底值不值,她的回答是,“习惯了”,她并不完全是为牟其中喊冤,也为了洗刷自己的冤情,因为她也是同案犯,并曾入狱。对牟其中,她对我说得最凄然的一句话是:“我要是不管他,谁管他呢?”
二,理论思考
牟其中在狱中从来没有终止阅读、思考。他看了大量的书,比如,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利斯顿的《第三次技术革命》、里夫金的《第三次工业革命》、吴敬琏的《直面大转型时代》、基辛格的《世界秩序》,甚至包括政治学家弗兰西斯.福山2015年的新作《哪种模式会胜出,中国或美国?》。他还通过各种途径接触新闻资讯,比如,天天看央视新闻联播、《人民日报》,常读《中国企业家》杂志、《新京报》、《经济观察报》,他甚至了解美国《华尔街日报》《时代周刊》、英国《每日电讯报》《经济学人》、日本《读卖新闻》的最新报道。可以说,他像生活在正常社会的媒体人一样关注政经资讯,他从来不缺资讯。他甚至知道科幻作家刘慈欣的最新观点。
牟其中从青年时代即开始思索宏大的政治、经济、社会问题,他首次出名,就是因为他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与刘忠智合写了论文《中国向何处去》。至今,他对理论问题的兴趣超出了常人。在狱中,他阅读的目的是思考,为此他写了几百万字的读书笔记。结果是,他构筑了自己关于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的理论体系。
这一理论体系开始于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企业管理实践。他当年的实践被人称为“空手道”,他一直想找出一套理论来为“空手道”正名。第三次入狱前的1996年11月,南德集团公开发表了《南德集团平稳分蘖条例(草案)》,这可谓是他为自己找到的一套理论。所谓平稳分蘖原则,就是在一个企业中,由资本与劳动去共同创造出一个新企业。当新企业上缴的利润与资本的投入相当时,这个新企业就必须进行平稳分蘖,也即是注册成为一家独立的企业。在新企业中,资本方必须无条件地把51%的股权无偿地赠送给劳动方,从全资控股地位退居到参股地位。随后,牟其中把《条例》的序言独立出来,以《智慧经济南德宣言》公开发表。牟其中认为自己发明了一种最新的企业管理制度,但他这些想法很不为当时的环境理解。1997年11月8日,他向汪道涵先生汇报了他的实践和思考,后者随后向高层进行了汇报。
入狱后随时关注全球理论动向与经济领域最新趋势的牟其中决定深化自己的理论。他不同意上述“第三次技术革命”和“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说法,也不认为现在是所谓“知识经济”时代,他认为新的时代特征就是智慧经济,智慧经济超越了资本主义经济,也与传统的社会主义经济不同,但其实质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经济。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他重新解释了马克思主义的内涵。他认为自己发展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因为马克思把劳动分为简单劳动与复杂劳动,但他把劳动分为体力劳动、记忆劳动与智慧劳动。所谓智慧,就是前人未曾发现的解决困难问题的一种劳动能力。
牟其中从不少方面论述自己的智慧经济论既是一大创见,又特别切合中国当今“万众创业、大众创新”的时代需要。在他看来,如今不断爆发的大公司高管辞职创业浪潮已经验证了他的智慧经济理论的正确。
牟其中从来不认为南德案是一个简单的经济案件,而是邓小平去世后,极左势力非得打倒他这个“新兴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结果。因此,在他自认为自己的理论成熟以后,从2014年开始,他连续向高层打了三份报告,汇报他的“南德试验”的经过及思考。在这些万言书中,他用大量的篇幅阐述他的智慧经济理论,并不忘花少量篇幅提及南德案。他呼吁法院依法审理他的案件,以便他早日出狱开始新一轮南德试验。他相信,他的智慧经济试验能够重建中国经济的微观基础。
在一份报告中,牟其中直陈他的心态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相信“庙堂”,也相信未来。
三,新计划
牟其中出狱的消息传出来后,坊间最关注的是他以后会干什么。这一问题,牟其中其实早已开始计划。至少在今年7月初的时候,牟其中已经想好了这个问题。
牟其中入狱后,与他关系密切的人组成了一个十人小组,这个小组的人随时跟他通过书信保持深入沟通。在今年7月3日致十人小组的信中,牟其中谈了自己的计划。
他要继续搞南德试验。核心问题是三个:指导思想是否科学?人从何处来?钱从何处来?指导思想显然就是他的智慧经济理论。人从何处来的问题他没有详细讲,但今年5月30日夏宗伟在监狱面见牟其中的时候,牟引用了一句诗来回答了这个问题:“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在上述信中,他也承认再次唤回旧部不是那么容易,他虽然欢迎旧部回来,但他不强人所难。
在5月30日的会见中,夏宗伟把终审判决书送到牟其中手里,牟其中默读完判决书后长久无语,后来忽然向夏宗伟吟诵起了杜甫的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临别时,牟其中还请夏宗伟送几个大旅行袋去,他在监狱中十几年来保留了不少书籍和自己的手稿,需要在自由后一并带走。
回到7月3日的信,他重点谈了钱从何处来的问题。几年前牟其中就对夏宗伟讲过,他第三次创业要从1000亿元—2000亿元资本金开始做起。夏宗伟认为他在胡说,但他认为自己有“十分的把握”。这一次他终于谈到了方法,那就是,要把自己的故事和想法讲给全世界听,而首先要通过某中央级媒体发两篇文章:一篇是南德为争取民营经济“三权”走过的艰苦历程。“报告文学,1.2万字左右,希望出现当年徐迟《哥德巴赫猜想》一类的东西。”第二篇文章是邀请中国经济50人论坛的某一位成员在某中央级媒体写一篇介绍南德试验发现的智慧文明生产方式。他相信只要做好这两篇文章,钱的事就不用愁了。
为了做好这两篇文章,牟其中还指导十人小组具体如何操作。
讲故事——这是互联网时代的商业新玩法,牟其中30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实践了。
当年,前妻杜宗莲埋怨牟其中不做家务,成天抱着一本马克思的书看,牟其中说:“我在开未来的支票”。
“我们奋斗、受苦、面临死亡等等的价值在哪里呢?难道仅仅是把我从监狱中救出来吗?显然不是的。我一生奋斗的价值在于,为中国私营经济争取出生权、生存权和发展权;在于找到了打开人类社会未来500年历史大门的钥匙。”这一次出狱前,牟其中说。
四,保养身体
问题是,身体吃得消吗?牟其中毕竟已经76岁了。
入狱后,牟其中曾放言,出狱后要再干20年,他当然在乎自己的身体。
从2010年开始,牟其中密切关注基因技术及生物医药技术在全世界的发展进程。同时他也很注重自己的细胞修复,他吃保健品,如今心血管健康得到了很大改善,胰岛功能也恢复正常了。总之,他现在的身体非常好。他从自己的试验中得出了两个结论:一,严格按照饮食卫生、起居卫生、体育锻炼生活,健康状况是可以维持的;二,更加重要的是要相信延缓衰老与逆生长的新技术,它们可以把人类公认的生命时间至少延长几十年。
去年,110多岁的周有光和85岁的李泽厚之间有过一个30分钟的对话,周有光老先生的思路仍然相当清晰。这使牟其中“再干20年,人生超百载”的信心更加充足。
很难用简单的左右概念来概括牟其中,此处也不就牟其中案件的是非曲直做出判断,因为就我目前掌握的材料而言,暂时还是不判断更合适。好在他已答应此后与我深入对话。
不过,我似乎可以这样说,牟其中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代企业家,在他第三次入狱的这18年里,中国经济已然发生了巨变,工业时代尚未远去,信息时代已经到来,商界领袖因此也经历了几轮迭代。牟其中对经济趋势的理解虽然保持与时代同步,但毕竟他与这个社会隔得太久了,他是否能重拾往日的荣光?这不是一个现在就可以回答的问题,只能留给时间去做结论了。
夏宗伟租房居住多年,牟其中出狱前,她最重要的事是给牟其中租间房子。她对我说,希望老牟慢慢适应这个社会,不要心急,至于具体干什么创业项目,与朋友们讨论后再说。
得知牟其中即将出狱的消息后,中国银行原行长王雪冰曾作诗一首《贺牟先生归来》:
几经磨难命无间,
十六春秋返俗寰。
实相菩提脫解道,
笑将白发对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