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5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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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温哥华(中)

语言的转换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关乎表达方式,关乎待人接物的习惯,关乎你这个人,以及你周遭生活所包含的一切。这些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改的。或者说,不是那么愿意改的。


比如说,直呼教授名字这件事,对很多亚洲同学来说都很困难。


我认识一个年纪跟我父母差不多的印度同学,他说一直到他毕业,他还是称教授们“Sir”。


虽然我也混乱了一阵儿——有时候前面加个“Dr.”或者“Prof.”,有时候则一咬牙直呼其名;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关还是很快就过了。


这得感谢张松,我们初中语文老师的老公。


初中毕业我们第一次去老师家,就纠结该如何叫他。“师公”好像不对,“叔叔”也十分别扭。


张松说:“你们就叫我张松。”我记得当时大家扭扭捏捏的,半天叫不出口。


过了N年,这拨同学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哎你知道吗,张松不上班,他是个哲学家。他们家一直是老师上班挣钱,他在家做饭看孩子⋯⋯”


在他们家除了吃可口的饭菜,我们看到了他做的好几个金属装饰装置、哲学作品“空书”、小说《景迂遥详细自传》,还有他跟其他朋友一起编的同仁刊物《手稿》。


后来我再听说某某哈佛毕业的博士自己蹲家、老婆养家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奇怪。总之,当我意识到我融入了北美那种对不同年龄一视同仁的文化中时,我想到了张松。


当年龄、身份的阻隔被取消,英语也不再是我交流的障碍,我才终于开始享受一种平等。


去年夏天我上了一门课,叫做“旷野,科技,与自然”,俗称“船课”,主要探讨科技带给人类的影响,以及人与自然、与造物主之间的关系。


Loren和Mary-Ruth Wilkinson教授开设这门课已经有二十年,是维真学院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每年都要提前抽签来决定上课的同学名单。


在这十来天当中,我们先要在教授位于Galiano岛上的家里上课,然后在美加交界的Gulf群岛中间,划着一艘复制十八世纪的木船,在几座岛上露营。


其中有一天,每个人要在岛上的一个角落完全静默独处二十四小时。整个课程期间,我们被禁用任何电子设备及网络,只有两名同学作为指定的摄影师,携带照相机上船。


为了上这门课,一连抽了三年签,并且专门请了假从华尔街过来的Grace为此紧张不已。因为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赖于她那小小的手机,况且她的公司是为IT企业做财务咨询。软磨硬泡教授未遂之后,她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机留在了岸上。


当我们笨拙地摇起浆之后,坐在我前面的Kevin说,“我现在心里的冲动是,上Facebook发布一条‘我在划船’的状态。”


世俗社会所失落的禁欲的操练,其实恰恰是为了让更本质的需要凸显出来。比如基督徒禁食,是为了更深地体会上帝才是生命的给予者和供应者。


与此相仿,当一切个人的电子产品或者航海的电子科技被禁用时,大自然的力量就凸显出来。


别了,温哥华(中)

(图:Regent College)


潮汐与风向,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我们出海的时间和行船的走向。


“旷野”(wilderness)的英文字根来自于“野”(wild)那个字,而“野”(wild)的原意又是“有意志的”(willed)。“科技”,因此一方面是人类以自然界的资源进行创造,另一方面则是对大自然意志的扭转,以使其降服于人类的意志。


当我们在大海上划着一艘小木船,无力驾驭潮水或者操控天气及风向,我们就经验到了带有自己“意志”的旷野,重新去认识同样受造于上帝的大自然。这个时候主导我们情感的可不是什么“人定胜天”的决心,而是自己的脆弱与渺小,是自己同样身为受造物与大自然之间的一种平等,还有对造物主的敬畏,以及对祂创造才华的景仰。


我们一边唱着船歌一边摇桨,感受到一阵阵风从我们身上掠过,不知道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也感受到因着风吹或者其他海上的行船而起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天我们摇桨摇得汗流浃背、手上水泡四起,正累得心里叫苦,扭头却看到不远处有一对海豹探着小脑袋跟在我们后面,抑或有几只海豚翻滚着身体浮出水面。


夜里我们再次划船出海,为了要看桨划过之出的萤光生物体(bioluminiscence)。有个女孩干脆跳进水中,划出个美人鱼形状。只见天上的星斗与水里的萤光生物体交相辉映。


傍晚,偶有虎鲸从海面上掠过,每隔三两分钟就浮到水面换气,游向被落日余晖染成桃红色的天边;午夜,被月亮所牵引的海潮,撞击着峭壁的岩石,砰訇作响。


别了,温哥华(中)

(图:Chris Wyper)

上这门课的其中一项作业是田野笔记。我们要在本上把看到的受造之物画下来并描述出来,不管是植物也好,动物也好,还是风景也好。


画画与摄影有什么不同呢?用摄像机拍是看。用笔画是看,看,看。看形状,看线条,看颜色,看光影,看比例,看构图,看正面反面,看一举一动,看前后左右,看里外上下⋯⋯


如果不是赶上自己那组值日做饭,我们就沿着岛的岸边走来走去,看到水葫芦、海星、或其他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坐下来连观察带画,画个半天。有时候也只是奢侈地坐在太阳底下发发呆。

我看着远近大大小小的海岛,想到圣经里一些读过很多遍、但是印象并不深刻的话语,比如“众海岛啊,当在我面前静默!众民当从新得力”,“看哪,万民都像水桶的一滴,又算如天平上的微尘;他举起众海岛,好像极微之物”,“创造诸天,铺张穹苍,将地和地所出一并铺开,赐气息给地上的众人,又赐灵性给行在其上之人的神耶和华”⋯⋯


我们每个人独处的那一天,航海手册上的默想经文是篇第十九篇。那天我躺在吊床上看到的太阳,真真是“如同新郎出洞房,又如勇士欢然奔路”。


我也更深地体会到上帝的造物“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与“它的言语传到地极”之间的吊诡。在这旷野无人之处静默思想上帝的创造之恩与救赎之恩,不知不觉中我对人世的许多惧怕和忧虑竟然都被挪去了。

我所作的阅读报告,是关于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所写的《技术垄断》(Technopoly)一书。里面提到十七世纪以降,人类社会从此前的“使用工具”型,突飞猛进地发展为“技术垄断”型。随之而来的,是整个社会日益以效率、快捷、便利、客观、可量化,而不是道德、情感、传统习俗为主导价值,从而为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铺平了道路。与此同时,人与自然的关系也越来越疏离、越来越异化。


今天如果你问小朋友鸡蛋和草莓是从哪里来的,你很有可能会听到“是从超市里来的”这样的回答。由于这种疏离,人也就不会对自己的消费行为所带给自然界的影响有切身的感受。


今天人类的“生态脚印”(ecological footprint),即可供人们从事农林牧渔业和生产、维持能源消耗和容纳基础设施的全部陆地和海洋面积,已经超过地球所能负荷的。


美国公民的平均生态脚印是9.7公顷,中国1.6公顷,印度0.7公顷。如果全世界都像印度人那样生活,地球可以让100亿人吃饱饭;如果都像美国人那样生活,那我们就需要3个地球!


“文明”掩饰下的人类贪婪,在这样的数据映照下,显得触目惊心。


别了,温哥华(中)

(图:Chris Wyper)

一九八三年成立于葡萄牙的基督教机构“磐石”(A Rocha),明确地将环保纳入宣教使命与门徒训练。我们的两位船长都是A Rocha的同工。在他们的监督与指导下,我们离开任何一座岛的时候,连一片菜叶子都不会留下,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神学家Christopher Wright和作家Wendell Berry在这方面都有专门的论述。“环保”对于今天的基督徒来说,不是为了环保而环保,而是纠正过往“人类中心论”所合理化的人类对地球资源的掠夺,承认大自然与人一同被上帝所创造,并且按照上帝的心意治理万有。


课上有位同学的父亲是加拿大中部的农场主。他在农产品竞争比较激烈的环境中,坚持不使用转基因生物和人工化肥,且按照圣经教导,每七年就让土地休息一年。


尽管他这样的做法看似吃亏,然而上帝不仅赐福他的产业,还让他在周边的农场主纷纷来向他取经的时候有机会向他们作见证,甚至带动了很多人仿效他的做法。就像圣经新约《罗马书》八章二十一节说,“但受造之物仍然指望脱离败坏的辖制,得享神儿女自由的荣耀。”


别了,温哥华(中)

(图:Chris Wyper)

整个课程期间,由于没有手机、网络等通讯设备,我们都很专注地跟彼此交流,没有分心。人在场,心也在场。


落日余晖下,大家对着夕阳坐在海边,嬉笑、聊天,没有俗事缠身,那真是现实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奢侈画面。


而划船这件事本身也是一件非常集体性的事。头两天,有时大家的桨划着划着就会拌在一起,然后一阵手忙脚乱地重新跟着前后调整节拍;有时桨入水太深,就会“卡”在水里,那时就得用力压桨的扶手端,好让整个桨出水。由于水的阻力太大,这个动作经常会让人大腿抽筋。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我们终于适应了彼此,开始动作一致,找到了划船的“节奏”。当那个“节奏”显现的时刻,一切都安静了,每个人都在倾心地听十几条桨如一的入水声,我们好像和风、海浪都融在了一起。


在那和谐的韵律中,有人轻声地带头唱起歌来:“O the Deep Deep Love of Jesus……”


别了,温哥华(中)

(图:Regent College)


因着这次与蓝色海洋的亲密接触,我开始理解和欣赏加拿大西岸原住民的文化和艺术。这是这趟“海上朝圣之旅”带给我的又一厚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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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效中 蒋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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