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通识二十讲》第八讲：官迷心窍：以欧阳修《泷冈阡表》为例
中国古文选本中流传最广的莫过于吴楚材、吴调侯编的《古文观止》，其中欧阳修入选13篇。除《左传》和《战国策外》，入选篇数仅次于韩愈、苏轼、司马迁。更为重要的是，欧阳修不仅是散文家，还是诗人、词赋家、史家、金石学家等，堪称一代文宗，更是北宋名重一时的官员，实在是不可无视的全能型人物。
如果说对欧阳修其它有名的诗文，如《秋声赋》、《卖油翁》、《醉翁亭记》等，多只是从文学的角度来欣赏，那么这《泷冈阡表》就不应该只局限于此。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中国社会绵延很久的一个“密码”在里面，即中国人对权力的无度追逐、深入骨髓的偶像崇拜，亦即全民皆崇尚的官本位思想，漫延在我们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古代如此，于今为烈。
《泷冈阡表》的妙处已经有很多人说过，我就不来拾人牙慧了。 但可怪的是，千百来人们只说这文章的妙处，却不说这文章令人难堪之处，今天也没看到有人指出来。不到一千两百字的《泷冈阡表》，有五百多字近一半的篇幅涉及的是，欧阳修的曾祖、祖父、父母的官品封赠——严格说来均为赠，因为一般说来生者为封，死者为赠——结尾欧阳修也将自己各种官名，食邑数和食实封数都悉数无遗地罗列出来，以“修表”定音。
作为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袁枚的《祭妹文》一起，堪称三大祭文的《泷冈阡表》——按“浑言之无别，析言之有异”的传统，整体来讲可以混在一起说，但分开来讲，墓表文与祭文小有差异。祭文一般是拿来焚读的，而墓表文一般说来等于神道碑；而南北为阡，东西为陌，故欧阳修将立在泷冈的神道碑名为“泷冈阡表”——我当然知道涉及到祭文与墓表这样的特殊文体，难免将“为尊（亲）者讳”的习惯，加倍地放大。欧阳修巧妙地通过母亲之口，将其父亲廉而好施、孝养父母、宅心仁厚的品德表达得很自然，当然其父真是如此么？可以肯定地说，自然少不了来自儿子的讳饰。写墓志这类文章，不讳饰之人在中国可以说少到近乎没有。
你或许会说，欧阳修有一半的篇幅都在列官位，是可以理解的，我完全同意。但能理解，与我们要清醒地来分析这件事并不矛盾。《泷冈阡表》的文眼不用说全篇都在“有待”两字上，大家也公认这样做，于文章的布局和结构上来说，实在是巧妙无比。这“有待”从其母对其父的品行回忆后就自然流露出来，即这样的“好人家”的后人是可以期待的，值得“有待”。反过来我们再来看欧阳修一开篇就说“非敢缓也，盖有待也”，而这“有待”就是等着欧阳修出息，封官加爵，以便光宗耀祖。因为《孝经》开篇辟首就如此教导人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也就是说，按儒家的标准，欧阳修这么做没有什么出格的，简直可谓中规中矩。但问题是，这篇文章对封赠之官的罗列，其中所透露出的对权力的偶像崇拜，的确是无可推诿的。如果我们还生活在古代社会，没有对权力偶像崇拜的敏感，尤有可说。但在当今全球化的情形下，没有吃过猪肉，总看到过猪跑，也就是看到过民主自由制度对权力的制衡。当然了，若不认识到人的罪性，贪恋权力，成为权力的奴仆，那么权力成为偶像辖制人，就会是必然的结局。民主自由制度可以帮助人在外在行为上有所收敛，没有办法改变贪恋权力这个人的罪性的本质。而我们这个族群，将权力当作偶像来崇拜，几千年来，已经深入到我们的生活各个方面，浸透到我们的骨髓里。若不在这这方面警醒，意识到自己是个需要拯救的罪人，那么继续受制于权力的捆绑与奴役，便是必然可悲的现实。
《中国文化通识二十讲》第八讲《家国同构和王权主义（中）》之提纲
一：君权碾压一切
二：神权统于君权
三：全方位神化统治者
四：大一统：从封建一统到郡县一统
五：从“五统”——血统、法统、道统、正统、大一统看中国政治
六：官本位是如何形成的？
七：中国史乃是权力偶像崇拜史
八：本讲文献晋阶
1：阅读书目：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
2：参考书目：阎步克《从爵本到官本位：秦汉官僚品位结构研究》（修订本）、王超《中国历代官制与文化》、瞿宣颖《历代官制概述》。
九：本讲之思考
1：官本位为何弥漫在中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
2：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历史，只有朝代更替。你如何从中国政治史的角度看待他这一说法。
2024年7月13日下午匆匆草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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