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社区自治、伦理重建的样本,它的逻辑是:以火点火,以心印心。
文|本刊记者李佳 编辑|萧三匝
第一次来到福建聚龙小镇的人,往往会产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这里,来自8个国家及中国34个省份的业主互称“家人”,他们见面主动微笑问好,外出有免费顺风车搭乘;5000多户居民家里都未安装防盗门窗,钥匙经常丢给物业保管;逢年过节,上千人聚在一起吃邻里宴,还有业主隔三差五免费给邻居送菜;社区里8家信用商店不设收银员,业主自助购物找零,成立至今从没少过货款⋯⋯
这一切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十年前,聚龙小镇还是当地人口中“最穷的地方”,而现在,他们已经改口把这里叫“桃花源”。
这地方青山绿水,山水之间,两万亩森林铺开,三百多种乔灌木植物立于道路两旁,等到早春时节还有三万株桃花同时盛开。外地人来这里,总要先用力吸几口空气——“养肺”。
小镇里的住宅区,以“陶然”、“东篱”等词命名。小镇配套了一系列运动、文教、商业场所,大部分供业主免费使用。作为一个大型社区,聚龙小镇没有成立业主委员会,而是依靠开发商、物业和业主共同签订的一份《文明公约》进行自治。这里拒绝炒房团,也不是有钱就可以成为这里的业主,你必须签订这份《文明公约》。
1620年,一艘从英国出发,驶往北美殖民地的移民船上诞生了《五月花号公约》,奠定了美国发展的第一块基石。三百多年后,在一个福建乡村生长出来的现代社区里,诞生了一份几百字的“业主文明公约”。两相比照,意味悠远。
「 一 」
一开始有朋友推荐林梅在聚龙小镇买房时,她想都没想过。在泉州市生活多年,她的印象里,聚龙小镇所在地惠安县一直“很乡下”。
直到2010年的“五一”,林梅一家人到聚龙小镇游玩儿,看到这里建造得这么漂亮,第二天她就返回来订了房。
在这之前,林梅从事服装纺织生意,全国各地没少跑,但只有聚龙小镇让她觉得特别。除了环境美,水质好,更多吸引到她的还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小镇歌舞协会在廊桥听泉演奏、唱歌
林梅记得有天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家里突然跳闸没电了,她就在业主微信群里问“是不是停电了”,刚问完,物业副总经理上官荣华就回复说:“林姐,你等五分钟,维修人员马上到你家。”
林梅不太相信,结果维修人员真的立刻赶来修好了电路,“我当时就很感动,外面的物业哪有能做到这样的?”
在聚龙小镇,物业公司对业主有个服务承诺,只要业主有需要,他们会在五分钟之内赶到现场。
最让林梅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自从搬到聚龙小镇,她对邻里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以前在泉州,林梅和对面的邻居住了十年都没有说过话,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见面最多点下头。一次,她们在聚龙小镇碰到了,她竟然主动上前和对方打招呼,等再回到泉州以后,两家人就成了朋友。
林梅觉得这是因为聚龙小镇有种凝聚力,“在这里,见到陌生人大家都会主动打招呼问好,因为我觉得聚龙没坏人,但到了外面,就会有防备心。”
业主庞小莎也这么认为。她在深圳居住时,曾遭遇过小偷撬门,家里不得不多安几个防盗锁。但到了聚龙小镇,有时候出去几天都不用锁门。“我们每栋楼都有个管家,要是外面下雨忘关门窗,就请管家去帮忙,她都知道我们的钥匙放在哪儿,关完之后还会一一反馈回来,特别暖心。”
当初因为孩子来聚龙外国语国际学校学习传统文化,庞小莎才知道聚龙小镇。“第一次来觉得很奇怪,保安会给你鞠躬,扫地阿姨也会和你打招呼,就觉得这里的人非常有礼貌,管理很好,所以住了之后就不想回深圳了。”
在聚龙小镇,业主和物业之间的关系更像朋友甚至是家人。因为和自己的姑姑长相相似,上官便一直喊庞小莎“姑姑”,还经常去她家里吃饭。
上官2009年进入公司,第二年在小镇买房,那几年他几乎没在家里做过饭,一到饭点,就有业主抢着叫他到家里。
这种帮助,往往都是相互的。上官回忆,2010年他组织完一场晚会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六岁的孩子不见了。他从夜里十一点多一直找到凌晨一点还没找到,当时整个人都吓傻掉了。于是他就在群里请没睡的业主出来帮他找孩子,那时候入住的人还不多,但一下子出来一百多号人,大家一直找到凌晨三点才找到。
几年过去再回忆这事,上官依旧觉得感动。“我们和业主之间都把对方当家人看待,聚龙小镇的原点并不是一个熟人社会,完全是靠理念打造的。所有房地产商在卖房的时候,我们不是,我们讲家文化,这就是我们一开始坚持的。”
「 二 」
是郭无争让这套“家文化”生长出来并最终落地,他是福建省聚龙养生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
提到郭无争,业主们都不陌生,他既是开发商,也是业主们的邻居。很多人住进来之后,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在小镇转悠着搬石头,捡烟头,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公司老板。
郭无争出生在泉州惠安县,这里以惠安女和石雕而闻名,而他所在的黄塘镇又是惠安最穷的地方。
上世纪80年代,石匠出身的郭无争到了西藏,1997年,他成立西藏南方建设集团,参与了布达拉宫广场翻建、西藏博物馆、太阳岛国际娱乐城等多项工程的建设。
郭无争在2003年回到黄塘镇,想为家乡做点什么。一开始的想法是建一个台商创业基地,当时这里路都不通,有条黄塘溪每逢下雨就河道淤积,在他清理河床之后镇上的面貌才焕然一新。
郭无争本来是要为创业基地建一个配套项目,当他看到这里的山一片荒凉,有座水库常年废弃,斟酌之后索性决定建造一个生活区。
开心菜园丰收时,业主就会和邻居们一起分享
当时他跑遍了上海、深圳等地的设计院,但对于这么大规模的改造,对方都无法提供设计方案,郭无争只好自己来做。
总经理郭振辉还记得当时面对的压力。上万亩的面积要改造,加上创始人团队都没做过房地产,谁也不知道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盖房子能不能卖得出去。
但郭无争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2007年3月31日聚龙小镇破土动工,他没有按照一般开发商的模式先盖房子,而是先建公园,改造聚龙湖。
郭振辉回忆说:“当时没有太计算成本,前期投入一个多亿,想着如果改造不成就弄一个公园,给当地人游玩。”那时候没有团队策划,只能边摸索边发展,郭无争自己天天盯在工地上,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
现在,在聚龙小镇的美术馆里还挂着一副画,上面有八个创始人站在一座荒山上,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是郁郁葱葱的群山环绕着聚龙湖。建镇初期,谁也没想到聚龙小镇能有今天这样的景象。
到了2008年,金融危机袭来,房地产不景气,郭无争和郭振辉的压力更大了。“房子要卖不出去怎么办?第一炮如果没打响,后面就很危险了。”
于是几个股东发动自己的社会资源和人脉,邀请朋友来看房。当时为了把房子卖出去,他们甚至把陶然新村第一期别墅的四五十亩地先卖了出去,希望能吸引人气。郭振辉也没觉得多可惜:“一开始不能想着先赚钱,要靠很多人加持,如果第一期没卖掉,首先自己就会信心不足,资金压力也会增大,不然这么偏僻落后的地方,靠什么来支撑?”
现在的物业公司总经理陈小香还记得那时候条件艰苦,2007年,24岁的她和其他销售人员被招进来,发现大家以前都没卖过房子。
最初卖房时,陈小香都是拿着图纸给客户挑房,当客户从外面的土路农田进到小镇时,看到这里已经建好的配套景观和设施,都会抢着购买。最火爆的时候15万认购一个会员,一个月能卖出500个。
与此同时,郭无争和郭振辉也成为小镇第一批业主,正是基于这样的双重身份,才有后来独特的“聚龙模式”。
「 三 」
2008年,房子还没建起来的时候,郭无争针对当时的一些社会现象,就提出了一个想法,聚龙小镇要“挑战没有人情味的都市生活圈”。
不久之后,陈小香和其他员工就领到了一本《人文建设手册》,上面写着:“以打造一个真实版的世外桃源人居环境为目标,使小镇的生活彼此不用戴着面具,邻里间没有陌生,处处洋溢着人情与关爱。”
小镇在春节为装修入住的业主派送年货
手册上规定了员工的责任使命、文明礼仪、人情关爱等内容,甚至细化到了不同场景下的文明用语。一开始,公司就用制度在给员工强化这套规则,每天还要晨读朗诵这些内容,如果不遵守,还得受惩罚。
陈小香还记得2008年冬至那天,公司开大会给大家进行头脑风暴,郭无争主持,几位股东也全部在场,一直开到夜里十二点多。实际上,那时员工并不能完全理解老板的意图,他们一度以为郭无争是为了卖房才这样做。
到了2010年,聚龙小镇开始交房,陆续有业主入住,针对员工的手册开始变为文明公约转向业主。
如今不少物业员工都在业主家里吃过饭,事实上,吃“百家饭”最多的反而是郭无争。前期有业主住进来,郭无争就去他们家里聊天,吃饭,和业主交朋友,了解他们的需求。
孩子们从小就会参与到捡垃圾的行动中
那时候郭无争就开始带头在小镇里捡垃圾捡烟头,看到哪里有问题就拍张照片发到工作群里,哪户的房子出了问题,一个电话总工程师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解决。正是他的这些做法首先影响了公司员工,员工又影响了第一批业主,慢慢小镇才形成今天的氛围。
但这种影响推动起来缓慢且艰难,早期员工在执行时候难免有偏差,再加上大家一直对郭无争的做法持怀疑态度,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觉得累。陈小香说:“老板那会儿开会经常骂我们,说业主有时候都比我们做得好,总会讲这种话。”
除了督促员工,郭无争和郭振辉在业主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2010年住进来第一批100多户业主,过年时候公司给他们免费发了年货,鸡鸭鱼肉、蔬菜水果全都置办齐全,业主特高兴,从来没有开发商这么做过。郭无争还号召大家一起在酒店吃年夜饭,这也相当于小镇第一次邻里宴,员工们嘴甜,见到业主就喊叔叔阿姨,瞬间拉近了大家的距离。
当时,不少业主买了房子就是为了度假,公司为了鼓励大家入住,想了各种办法,比如指定时间内装修就送年卡,送物业费之类,周末还在小镇举行各种邻里活动,这才吸引业主长住下来。
在陈小香看来,聚龙小镇一直提倡的都是亲情式社区,所以才会提出“这里没有陌生,我们都是一家人”的理念,从前期售楼到最后的物业,公司都会负责到底。
原本早期公司承担的只是开发商的角色,当时的物业是由国际五大著名物业公司之一的第一太平戴维斯来做,但后来发现专业的物业公司做不了亲情式服务,于是郭无争把管理人员做了调整,干脆自己来做物业。
因此许多人既是物业人员,同时又是业主,这样就能站在对方的立场换位思考,很多矛盾自然也就好解决了。
「 四 」
说到底,业主《文明公约》并不具备法律效力,因此没有强制性,它的落地更多的是依靠礼俗和道德。
一开始参与文明公约的也不是全部业主,而是一小部分种子业主。他们本身很热心,觉得开发商和物业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激发了他们做好事的想法。
业主自发搞了“爱心顺风车”,每天有四五百个车次
而在聚龙小镇的5500多户业主中,有90%以上的客户来自“老带新”。庞小莎和林梅就是这样,她们搬到聚龙小镇之后,又把自己的亲戚朋友介绍过来。
上官说:“到了后面我们为什么要让业主签订《文明公约》,就是为了能筛选一批高素质人群入住,保证这里的纯净。”2009年时候,小镇就来过一批温州炒房团,当时他们要买两栋楼,公司没卖。“所以现在卖房,不管你是谁,多有钱,你要先认可我们的《文明公约》,我才带你去看房。”
但怎么保证签了《文明公约》就能落到实处?
上官说:“还是要靠后期的引导感化,聚龙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祥和,刚开始也走了很多弯路,说没辛酸是假的。”
他还记得在2009年,公司办了一次包粽子大赛,前一晚准备了许多糯米,结果有两三个阿姨拿着袋子就过来装回家。当时上官看在眼里,没上前制止。过了几天,小镇办邻里宴,公司摆了好多瓶红酒,这几个阿姨又上来拿。等到第三次又发生类似事情时,上官就上前对她们说:“第一次,在哪一年哪一天哪个活动你拿了多少米,就算了;第二次你拿了多少红酒,也算了;我都记录在这边,但我不会和别人讲,以后你不要这样了。”
这招挺奏效,从此那些阿姨什么东西都不会再拿。还有一次,小镇新搬来一位女业主,利用超市免费送货上门的福利,一天打好几个电话订货,就连盐和酱油也让送上门。有一天,女业主又让超市送完洗衣液之后送一袋大米,结果郭无争亲自把大米扛了上去,之后这位业主再没有让超市送过货。
很多时候,遇到这样的问题,都是靠公司员工一点点去感化。物业主任吴君红对此深有体会。她介绍,在管家的日常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业主拜访。每当有新业主入住,管家都要上门了解业主的兴趣爱好。过一段时间就会介绍老乡或者志同道合的人给他们认识,这样才能一步步增加彼此的信任度。
对于小镇里自发成立的各种协会组织,公司只是配合,引导其他业主参与其中。聚龙小镇自发成立的第一个组织就是爱心义工社,这些人最初都学习传统文化,经常举办各类公益活动,后来群体慢慢壮大,延伸出爱心简餐、老兵团、顺风车等组织。
包括小镇上的信用良品店,也是一个慢慢引导的过程。在这里购物全程自助,收银台里随意堆着百元大钞,如果忘带钱还可以记在小黑板上,下次再补。在郭振辉看来,商店并不是为了卖东西,实际上是在培养一种品德。
陈小香觉得以后随着小镇越来越大,如果仅靠物业三百多人的团队是远远不够的,还是要引导业主可持续共建。
在郭振辉看来,现在的聚龙小镇只走了一段路程,距离真正的世外桃源人间天堂还有很长的距离。他说:“我们不是传统的房地产开发商,一开始在盈利这块就想的没那么清楚,如果以后能通过运行产生一定效益,保证各项公共设施的完善,这就够了。人的一生能做个像样的东西也就OK了,我们接下来更大的心愿就是铸造百年小镇,之后要走的路还很长。”
聚龙小镇的实践正在受到学术界关注。2016年12月3日,在北京大学举办的“文化中国的生活实践”学术研讨会上,学者们聚议的焦点话题正是社会重建与文化复兴的关系。对于聚龙小镇的实践,有学者如此总结:这是一个以心印心,以火点火的过程。第一个发心者与点火者都是郭无争,但当业主们接过这份心、这把火以后,他们就开启了薪火相传、不忘初心的长路。所谓社区自治,就是这样生发出来并持续运转的。
聚龙小镇的具体实践是否值得复制,有待各界深入研判,但其运行逻辑、生发过程可以为当下中国社会的重建带来诸多启发和借鉴。(本文刊发于《中国企业家》杂志)
(启事:有意到聚龙小镇置业的朋友,可以留言找我打折优惠。非诚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