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20年1月15日，我回国探望生病的母亲，孰料与疫情撞个满怀，于是滞留国内两个多月，直至3月21日才返美与先生女儿团圆。那些日子，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断断续续写了38篇“小城疫事”，记录了疫情下家乡这座中国南方小城的真实状态，以及自己和家人共度的难忘岁月。一年过去了，忍不住拿出来与读者分享。这是我的个人史，也是国家历史的一个横切面。（林世钰）
大年初一，空空荡荡的街心广场。
1月17日
去年11月回国完全是探亲的心情，现在却是因为母亲动手术仓促回国。想起上次回国携父母去古村游玩的欢乐情景，当时怎么样会想到一个多月后命运陡转。“各人认为稳妥的时候真是枉然”。
2019年11月23日，我陪父母游古村。
晚上十点多下了飞机，弟弟就把我接到母亲所在的医院。推门进去，母亲已经睡着了，我和陪床的哥哥轻声聊了几句。一会儿，母亲醒了，白发凌乱如草，气若游丝。她见了我，精神好了许多，和我聊了几句，然后赶我去酒店睡觉。
和弟弟走在福州街头，两人心里沉重，一路无话。福州街头一派静寂，偶有行人无声飘过。这个城市熟悉又陌生。
1月18日
早上见到父亲。他因为母亲的病情苍老许多，一脸愁容。加上他对那些实习的医学院年轻人的种种做派不习惯，心情极为压抑，没事就下楼抽烟。听说前几天他还因为主治大夫的傲慢和他吵了一架。
父亲就是这样，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快70岁的人了，还是性情依旧。他老是怀念80年代医生的种种好。时代变了，但他没变，错位的生活一定让他很难受。可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了，除了适应，别无他法。
母亲今天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扶着架子，来回走了五六十步。但她身上的那根管子还不通畅，腹腔积液排不出来。父亲没事就蹲在地上捏那根管子。我发现他头顶没剩几根头发了，想起他年轻时满头浓密的黑发和英俊的脸庞，心里酸了很久。不知不觉，我们都在老去。
母亲术后第一次下地走路。
电梯似乎永远都那么拥挤。我发现有零星几个人戴口罩。武汉的肺炎到底怎么样了，这几天一直没有心情关注。作为一个经历过北京“非典”的人，我倒是很淡定。
1月21日
今天母亲出院。护士草草告诉我们如何换造口，并让哥哥实际操作了一下。看似容易，实则有很多细节需要注意。我帮父亲下载了换造口的App，他很认真研究。
走出医院的一刹那，真不想再回来了。医院是世界上痛苦指数最高的地方，里面除了悲伤、眼泪、忧愁以外，没有别的（妇产科除外）。我发现路边的三角梅零星开了几朵，春天从来不因为你的悲愁而姗姗来迟。
一路上，母亲精神还不错，可能是近乡的缘故。她一直念叨着自己的两畦菜园，说前几天下雨，芥菜快烂了，赶紧回去割下来做菜干。
1月23日
今天是除夕前夜，武汉封城首日，不知道900多万武汉人的日常生活如何保障，真是替他们揪心！这是我上了四年大学的城市，希望它好好的。
家里只有三五个口罩了，每次出门回来，一次性口罩消毒完再重复使用。今天去县城药店买口罩，发现柜台上立着一个牌子：口罩明天下午到货。而且进出都要测体温。
街上飘过的人，基本都戴着口罩，只能靠身形和对眼神判断对方是谁。一个初中女同学居然认出我了，让我惊诧又感动。
从北京非典到武汉肺炎，感觉历史在重演。我也没有别的愿望了，只求上帝保佑人民吃饱饭！
1月25日
大年初一，天气阴冷。
昨晚有人传播视频，说县城有人开始抢大米了。经历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大饥荒的父亲忧心忡忡，抽了几根烟后果断地说，我们也去买几袋大米！经历过2003年北京非典的我告诉他，这些基本物资不会短缺的，恐慌比疫情更可怕。
父亲不高兴了：你们没有经历过大饥荒，很多时候政府靠不住，老百姓只能自救。今晨，母亲一早起来就给米店老板打电话，要五袋大米。外面凄风苦雨，父亲喊了哥哥去拉米。
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说米店挤满了人，大米基本没了。价格也比往日涨了一元。“五袋米可以吃两个月了，两个月后看形势怎么样”。父亲略感欣慰。
我下楼，看着五袋大米挤在大厅一角，心里难受之至。作为一个中国老百姓，其实要求低得不能再低，那就是—吃饱饭。可是战乱、政治运动、瘟疫频频，这个愿望有时都很难实现。他们的脑子里，永远都有饥饿的记忆。
可怜天下苍生！
超市里的米卖光了。
1月26日
大年初二，出门帮母亲买打吊瓶的滴管。药店门半掩，陆续有人从下面钻进，问：有口罩吗？答案是—没有。
去永辉超市买水果，门口有专人给顾客测体温。我是34.5度，对方一惊：这么低！一楼卖米的货架已经空了，昨天抢米风潮现场之激烈可以想见。广播不厌其烦地说：二楼还有大米。
上楼一看，大米堆了一地，估计昨天抢米的人们有点失落吧（包括俺爹）蛋糕店里依然挤满了人，已是下午三点多，收银员说她午饭都没空吃。不断有人进来取生日蛋糕。酒店不让办宴会了，在家庆生祝寿总要有吧，该有的仪式不能缺吧。
这就是咱中国的老百姓，环境再恶劣，日子再不济，也会从石缝里扒条缝，开朵花，说几个段子，喝两口小酒，苦中作乐，生生不息。
1月29日
大年初五。口罩下的中国南方小城，被罩住的生活。
我背着相机出去拍照。镜头下的人们分别是：路过空荡广场的男人，削茡荠的女人，金店女职员，奔跑的学生，约会的情侣，卖甘蔗的女人，等红绿灯的男人，过街的母女，埋头走路的年轻男子。我也算为历史存照了，弥补当年非典时期零记录的遗憾。
卖甘蔗的女人。
1月31日
中年生活就是这么狼狈：此岸是生病的母亲，节节攀升的疫情；彼岸是上高中的女儿，工作繁忙的先生。人到中年，负重前行。还好，心里有磐石和山寨，所以仍有属天的喜乐和平安。
白天照顾母亲，陪父亲聊天，干点家务，带小侄儿巡山。晚上整理书稿、看书，日子倒也井然有序。去国多年，难得有长期陪伴父母、与兄弟姐妹相守的机会。
晚上听先生说，女儿现在可以做饭给他吃了，他幸福到不行。看来我的离开催升了女儿的独立生活能力。甚好！丫头学习努力，生活独立，还画了很多作品，而且很关心国内的亲人，这让我感到欣慰。
其实，所有“坏事”的背后都隐藏着祝福或者转机，只要你安静下来就可以发现。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莫不如此。中国经此一劫，没准会催生什么变化呢，所以不要太焦虑太悲观。一切都在神的手里，我们无愧于心就好了。
2月1日
晴好。街上的人比前几天多了一些。跑了五六个药店买口罩和酒精，皆空手而归。无奈之下，买了两瓶碘伏。出门后又想：万一群众知道碘伏可以消毒，估计瞬间就没货了。于是复归，多买了两瓶。不断有人进来问：有双黄连吗？药店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卖光了。
听说这两天早上，县城药店有人排长队买双黄连，不禁佩服专家们的带货能力以及民众的盲从。买了一袋车厘子，去看望前些日子摔坏腿的公公。
他躺在床上，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姑给他洗了车厘子，喂他吃了七八个，说不能再吃了。“我才吃三个，还想吃”。他谎撒得那么无邪，实在不忍拒绝。小姑又给他喂了一个。
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只有天真的孩童和和不问世事的老人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2月2日
家里仅余三个口罩了。爸爸昨天不戴口罩去超市给妈妈买鲈鱼，被拒之门外。今天我戴了一个用开水烫过三次的一次性口罩出门，买了一堆家用的东西。这年头，口罩才是硬道理！
弟媳和嫂子想在网上买口罩，要么断货，要么送货奇慢。我看着那三个金贵的口罩，心想：此时此刻，你给我黄金万两，我也不拿口罩和你换。
2月4日
立春，街市萧条。愿斯民有余粮，度料峭春寒。
这两天特别感动，前天在朋友圈说家里缺口罩，立刻有中美各路朋友给我寄口罩。远在美国的朋友听说我没有口罩，让她在福州的亲戚给我寄，听说已经在路上了。另一个在福州的好友也给我寄口罩。还有一个美国朋友，开车跑了好几家店，给我凑了100多个N95口罩，已经寄出了。昨天一早，一个高中同学还亲自送来一包口罩。这是他从家里并不多的口罩中匀出来给我的。
此时此刻，送口罩的都是真爱。谢谢你们如此爱我！
2月5日
从今晚十点开始，家乡小城开始封城。
十二辆警车全城巡逻，告诉居民不要出门。除特殊需要外，每户家庭每2天指派1名家庭成员外出采购生活物资，而且必须持通行证。
街头小商铺强令关门，水果店老板挥泪甩货。原来一斤四十五元的车厘子，现在三十五元可以买到。今年的疫情，对小企业和小老板是个致命的打击，但愿他们可以度过难关，一家老小还有饭吃。
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2月6日
春雨缠绵。从昨晚十时开始，小城封城。县里工作人员挨家逐户分发出行证，从二月六日至二十一日，两天一户一人一票一次，每户八张。如果不持票上街，被抓住必须强制隔离。乖乖，这下只能去后山的茶园吼几嗓子了！
县里工作人员冒雨派送通行证。
全县要求不留死角，县里的工作人员真够辛苦的。趁着通行证未发到我家，上午赶紧出门买菜。菜市场人不少，“给我来块五花肉”，“六根排骨”，声音此起彼伏。尽管时艰，普罗大众的日子依然热腾腾的。
街边的小店铺不让开门，依然有店主不甘心地抬起半扇门，偷偷做着生意。不时有警察在旁边巡逻吆喝：上头有令，关门啦关门啦！店主一边答应一边磨蹭。
昨晚有朋友问我，你没想到这次回家经历了重大历史时刻吧？我答：感觉出门打个酱油就被抓壮丁了，然后就是大江大海1949。说起来也是活久见了，经历了十七年前的北京非典，现在又经历了武汉肺炎。
下一个是什么？
2月6日
（注：李文亮去世，举国悲愤。当晚我辗转难眠，深感愤怒和无力。遂写下如下文字。）
我被困在笼中
告诉我
我能做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
除了吃喝
除了睡觉
除了叹气
除了愤怒
他们在流泪
他们在呼救
他们在死去
告诉我
我能做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
2月7日
正月十四，半晴半雨。昨晚举国哀悼李文亮，我亦守望至凌晨三点。悲哀之余，想到“一粒麦子如果落在地里，就会结出子粒”，略感宽慰。那星星点点的怒火，就是一粒麦子结出的“子粒”，假以时日，定可燎原。
两点多，与一未曾谋面的文友聊天，他说自己心痛如绞，在朋友圈发布了一首诗。我打开一看，担心到不行：你不怕被疯？他说，我已做好种种准备。“多年来，每次给学生上课，我都告诉他们，这可能是最后一课。”今晨，我发现已无法联系上他了。亲爱的朋友，愿你无恙，愿恩惠与平安多多加给你。
今天是家乡封城第二日，街上空空荡荡，偶有行人和车辆悄然飘过。昔日热闹的小城突然停摆，感觉像生化战争结束后的废城。大红的中国结寂寞高悬，像张茫然无措的脸。
今天官方报告本县有四例疑似病例，恐慌的民众转发本县在汉人员名单，具体至身份证号码和电话号码。一共有三百余人，听说其中八十多人春节返乡。国人为了保命，不惜侵害他人隐私权，也是醉了。
虽然立春已至，但身上寒意阵阵。不知这料峭春寒何时毕。回国以来经历和目睹种种，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能长歌当哭。我无利剑，何以斩妖。今天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话：在这个混乱悲哀的时代，你可以做这些：不撒谎，不盲从，独立思考。做到这三点，你就是一个好公民。是的，“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你至少可以选择做一个人。”
凡事忍耐，凡事相信，凡事盼望。
2月8日
正月十五，封城第三天。
母亲术后伤口化脓了，不敢上医院，俺今天只好上街买药，准备自己在家处理。街市萧条，偶见几个行人，无不双手拎菜。一户两天只能出去一人，一家老小的日常生活供应都在两手之间了。沿途宣传车厉声叫喊：广大居民请注意，出门请带好口罩和通行证，无特殊情况不要外出。
到了十字路口，只见戴红袖章的志愿者肃立街边，但凡有人路过，立刻过来拦截，要求出示通行证。父亲今天非要跟我出门，生生浪费了一个名额，让人心疼不已。后来弟弟嚷着下次轮到他出门透气了。
工作人员在查父亲的通行证。
买了药，让父亲拎回。自己又去拍照，顺便买菜。农贸市场比前些天少了不少人，但据卖肉大叔说，猪肉每天都能卖光。正聊着天，政府巡查人员来了，见大叔把口罩拉到下巴，怒喝：明天再不戴口罩，就不让你进门了！大叔赔着笑脸，赶紧拉上口罩。
沿途拍了一些照片。难得回国过春节，竟亲历此重大历史时刻，必须好好记录。一条表情仓惶的流浪狗在树下觅食，我蹲下来拍它，它竟吓得拔腿就跑。嘿，哥们，我又不查你的通行证和口罩，跑嘛！
到了县城平时最热闹的中心广场，忍不住自拍一张，纪念一下这段非常时光。貌似胖了一些，肉溢出口罩了。这段时间运动少了，窝在家里默默长肉。吃完上顿就琢磨：下顿吃啥？
上街名额用完了，明天全家十口人只能窝在家里了。好在房子一共五层，旅行线路比较丰富，可以选择从楼上到楼下，或者楼下到楼上。中途还可以逗留不同楼层欣赏风景。
对了，晚上吃啥？
2月8日
纪念一下，我也是有证的人了可以上街，可以买菜，可以看河里游弋的鱼，可以观天空飞翔的鸟，可以看街上的帅哥（可惜都戴着口罩），可以与路边大爷大妈聊天（可惜都躲家里了）。你们羡慕嫉妒恨吧？！
小侄七岁，这几天都跟我睡。见我连着几天都在整理采访录音，同情地说：
姑姑，当作家太辛苦了，你为什么不去炒股呢？
我不喜欢。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光为挣钱。
姑姑，我怎么感觉你好心没好报呢？很同情你。
这……小哥，这天咋聊下去呢？
你该睡了。来，我们一起祷告。
姑姑，上帝怎么还没来拯救中国呢？我觉得祷告只是为了心里平安。（哇，小哥，你好睿智）
姑姑和你讲过埃及十灾的故事吧？上帝让中国有肺炎，也是要让中国出埃及。神有他的伟大计划，只是我们现在不知道。
姑姑，上帝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呢？
上帝是灵，好比你会感觉到空气，但看不到空气。
姑姑，我还有一个问题，耶稣是用上帝一根肋骨变的吗？
不是。他也是妈妈生的，他妈妈叫马利亚。
他活了几岁？
三十多岁。
为什么不是一千岁？
你说的是挪亚吧？他活了九百三十岁。
耶稣到过中国吗？
没有。
为什么呢？
那时没有飞机，没有动车，耶稣也没钱，小哥，你还睡不睡？
可爱的小侄子。
2月9日
正月十六，天气晴好。
由于上街名额昨天用完了，我和父亲今天只好下菜园。母亲喜欢种菜，没生病前天天捣腾菜园。菜多得吃不完，就沿街挨家逐户送。自她生病后，菜渐渐有了野菜的气质。与父亲忙乎半天，总算采了一小筺菜心。
今天天气好，很多憋坏的人们都出洞了。大家心照不宣地沿着大马路走，神情欢畅。路边的菜园里，山坡上，很多人在种土豆。妈妈留了很多土豆，已经发芽多时。我和父亲商议是否明天也种上。
母亲前天终于摘了冲洗腹腔积液的袋子，行走自如了许多，胃口也好了很多。她和父亲在阳台上晒太阳，与我聊起许多旧事。想起中国摄影师焦波拍的“俺爹俺娘”系列，眼睛湿润了。给父母拍了几张合影，父亲有点犹豫是否把手放在母亲肩上，母亲也一脸羞涩，我鼓励了父亲一下，他怯怯地把手搭在母亲肩上。
母亲是童养媳，七岁就入婆家，与十岁的父亲认识，一起长大。但她依然有颗少女心，父亲邀她去散步，她总要叫个女伴陪伴，弄得父亲灰溜溜的。
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阳光之下，衣裳飘拂，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或者沉默，都是幸福的。
美国的英语老师时不时给我发微信，问我家人怎么样，何时返美。他让我经常跟他交流，免得忘了英语。我不敢告诉他，回家近两月，我早忘了自己曾经学过英语。女儿和美国的朋友天天问我何时回去。君问归期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情况天天有变，实在很难做决定。
我与英语老师Jim夫妇。
不过，一切都还ok。“你们落在百般试练中，都要以为大喜乐。因为知道你们的信心经过试验，就生忍耐。”
2月9日
这是二月九号的纽约中央公园。Ihave no mouth, I must scream。图片系转发。
个人的感受是，如果李文亮的离去只是引起一时的喧嚣与骚动，悲伤与愤怒，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如果可以唤醒沉睡的人们，让他们成长为一个好公民，该发声时发声，该行动时行动，捍卫自己权利时绝不胆怯，保护弱者时绝不袖手。那么，他的离去才有实质意义。
纽约中央公园悼念李文亮的活动。
2月11日
正月十八，晴。
从昨天下午开始，窗外的喇叭声突然消失了，让我感到纳闷—莫非形势好转了？出门远眺，发现路口依然有平安志愿者拦车查通行证，但不似前几日那么紧张了。
听说本县四个疑例病例被排除了，全县人民都松了一口气。街头巷尾，大家都在热议此事。两个种土豆的老头，放下手里的锄头，欣慰地说，还是咱们小地方安全。
从前几天开始，我家窗下河对岸出现了一个弹弓高手。每天准时出现，对着一个绿色的箱子练习，命中率极高，身手了得。估计在家憋坏了。
从昨天开始，侄儿的小学开网课了。他放飞自我太久，很难收心。s和sh半天都分不清楚，惹得他娘火冒三丈。于是，屋里训斥声与哭声此起彼伏。哎，此时此刻，多少网课开始，多少中国娃和中国父母都在折磨彼此。也好，转移一下对疫情的注意力。
今天下午，用了家里仅有的出门名额上街。不为别的，就想多拍点照片。难得经历历史大事件，必须留点记录。街上不时有警车和城管的车驶过，一遍遍地广播注意事项。亭子下面，一对情侣戴着口罩拥抱在一起。
看街上行人无不双手拎菜，唯独我一人端着相机，显然有滥用通行证之嫌疑。于是，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如此，才可以理直气壮地穿过查证人员犀利的目光。
卖菜的母与子。
转眼回国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经历和目睹的一切太跌宕，太刺激，太不可思议，远远超出我的经验范畴和想象力。想想美国乡下小镇平静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
2月14日
今天是情人节。举目不见情人，唯有愁人。
世界太乱，人生太难。心揪了一个月，看本小说麻醉一下吧。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2月15日
连日来阴雨绵绵，门前小河渐渐有大河的气质了，日夜喧哗。
自从本县四例疑似病例被排除后，气氛似乎松驰了一些。沿街宣传的警车稀疏了很多，代之以走街窜巷、敲锣高喊的大爷。河对岸的弹弓高手好几天没有出现了，估计被雨困在家里了。
隔壁的古田县疫情依然严重，由于本县封城，两地无法通车，听说有人偷偷步行过来避难。惶惶然中，一些单位复工了。今天听说有人去白水洋景区上班，村民不让进，无奈只好上山走小路，仍被拦截。非常时期，防火防盗防外人，可以理解。但砌墙断路、与邻为壑就过了。
母亲的手术伤口几天前化脓，不敢上医院处理。爸爸临时转型为医生，我是护士。照顾几天后，伤口终于结痂了，我们松了口气。爸爸今天心情欢畅，做起了拿手的笋干肉包。全家吃得不要太爽。爸爸年轻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属于扫把面前倒了都不扶的那种。老了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学做包子馒头，让我着实不敢相信。
这个春节，多少家庭生离死别，我们一家人还好好的，可以齐整整地围桌吃饭，围炉夜谈，实在是莫大的幸福。我由此充满感恩。
武汉确诊人数已达六万之多，感觉换帅后挖出了很多前任的“负债资产”。但是不管如何，越来越多的人得到救治，这让我略感宽慰。但是中国经此一劫，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国际环境，都会遭到重创。疫情过后，需要反思的地方很多很多。如果不反思，不改进，历史还会重复的。
本来计划十九号回美，但美联航的航班已取消至4月25日，只好退了票，边走边看吧。既然整个中国都停下来，我也跟着稍息一下。
晨起倦梳头，蓬首买菜去，这种感觉也不错。人过四十，最大的好处就是学会了随遇而安，不和命运较劲，不与别人比较，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相信一切都是天意。
祝各位安好。
2月17日
今天阳光不错，陪母亲去屋顶晒太阳。母亲和我唠叨乡村的陈年旧事，以及自己的人生经历。有很多细节是我以前所不知的，比如她是奶奶以30多斤地瓜粉换来做童养媳的。
我与母亲。
母亲说，她很幸运遇到父亲这样的好人，虽然他脾气很急，但是心地很善良。生病以来，父亲悉心照顾，母亲觉得很知足。
每个人的身世都隐藏着一个密码。我们都是那个放在竹篮里的孩子，顺水漂流，到哪算哪。如果当年奶奶没有到母亲的家乡烧香，如果不是那场大雨把奶奶逼到外婆家避雨，如果7岁的母亲那天没有在廊下择菜被奶奶看上……那么就没有后来的“我”了。
一切都是因缘和合。
2月20日
刚从一个出版社朋友处得知，我的中国留学生口述史未能作为今年选题报上去。原因是，去年上报的所有涉美题材的选题无一可以拿到书号，今年就不徒劳了。他个人很喜欢这本书，但很无奈。
想到去年因为同样原因搁浅的观察美国的随笔集，我已经愤怒不起来了，唯有无语。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只能逆来顺受了。
此书后来在美国出版。购书网址：https://www.blurb.com/b/10524404-tt
2月21日
今天母亲去福州做首次化疗。凌晨五点，天还黑着脸，我和哥哥、母亲就从县城出发到省城。
与年前相比，医院人少多了。母亲要拍CT,马上轮到她了，突然医生出来说前面那个病人疑似新冠，CT室要消毒，请大家先离开。后面等候的人一听，大惊失色，纷纷逃开。到另一个地方折腾半天拍完了片，主治医生已经下班了，只好在福州酒店先住下。
空荡荡的医院。
办了入住手续上楼，突然接到前台电话，问我从北京回来多久了，我说一个多月。对方“嗯”了一声就挂了。如果我刚回来，估计要被拒绝入住了。谁叫北京现在后来者居上呢？
傍晚出门买饭，发现大部分小店仍然没有开门。几家营业的，要求顾客在门口点餐，不能堂食。买了饭过街，看到一股口罩大军涌过来，那是骑电动车的普通百姓。
他们沉默，隐忍，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个个微不足道的逗号。似乎他们对命运的安排总是逆来顺受，从来没有追问：是谁剥夺了我们的呼吸自由？
2月22日
福州街头的三角梅开了，但行人的脸淹没在口罩之下，看不到表情。在医院憋了大半天，忍不住出门买了两杯奶茶。烧仙草给我“讷于言，敏于行”的哥，抹茶留给自己。
在生活的艰难苦恨中，还是要寻找一些小确幸的。
沿街小店要么关门，要么惨淡经营。服装店都在挥泪甩卖，估计这个春节的冬装都积压了。药房依然没有口罩。奇了怪了，全中国口罩都去哪了？莫非有只吃口罩的怪兽？
福州街头的甜品店，禁止堂食。
关于病毒来源，关于疫情拐点何时到来，疫情何时结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已无法相信谁了。唯有吃好喝好，捊平心情，坐等夏天把病毒带走。
经常恍惚，莫非我今年过的是一个假春节？想起美国的蓝天白云，觉得好遥远。但如今天一篇文章所言，美国安逸的生活会让人产生羞愧感和无力感。如果还在美国，我可能也有“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的感觉。
真的不是矫情，而是共情。因为我的亲朋好友依然生活在这片让人欲言还休的土地上，我无法改变什么，帮到他们什么。这次回来能与他们相濡以沫一个月，让我稍稍心安。将来我会彻底回来的，与故土的连接才能让人安心。
乾坤日夜浮。立于福州街头，来张selfie,纪念一下公元2020年2月22日，一个够“2”的时代。
2月23日
病房拥挤程度赶上我当年的大学宿舍了。一共8个人，四人病人，四个陪床。让我痛苦的是，其中三个人打鼾。鼾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彼此呼应，配合默契。仔细一听，好几个声部呢。真切感受到啥是“仰人鼻息”了。
快凌晨四点了，还是无法合眼。肿么办？
没辙，把床搬到走廊的一端。顿时从八人间到了豪华单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贵宾待遇，尽享尊荣。总算可以眯一会了。各位，祝我好梦。
我的豪华“单人间”。
2月28日
不管人间悲欢几何，总是挡不住春天的到来。附近田野的花儿次第开了，粉的粉，红的红。可是，总觉得在人间悲剧的大背景下，艳丽都是虚头巴脑的，底气不足。
自从几天前解禁后，小城街头突然热闹起来了。大家憋了一个月，终于可以出来透口气。路边的小吃店、理发店、杂货店懒洋洋地开张了，经此一劫，感觉气都散了。放眼望去，摘下口罩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在街上大声打招呼、热烈交流。阻隔了一个月，见到一个熟人都有热恋般的亲热。
超市依然在测体温，依然要求顾客戴口罩才能进入。但与之前相比，神散形不散，显然松散马虎多了。农贸市场人头攒动，刚出锅的馒头冒着热气，鱼儿虾儿在桶里活蹦乱跳，卖荸荠的女人在飞快削皮。
这才是真正接地气的生活，疫情、政治运动、天灾，啥也打倒不了，天地玄黄，生生不息。站在农贸市场的中央，我手拎一块卤水豆腐和一斤活虾，热泪盈眶。经历了这场疫情，我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烟薰火燎的人间。一日三餐，大于王法，大于一切。死乞白赖活下去，比啥都重要。
本次疫情，家乡是为数不多的无疫区，非常不易。家乡的领导和群众表现都不错，前者反应迅速，后者配合到位。请允许我适度讴歌一下，我一向很少表扬政府喔。
家乡在好转，但武汉依然在煎熬。有时晒点与疫情无关的生活照片，心里总有些亏欠。前几天联系武汉一个曾经做过护士的朋友，想给她们捐点女性用品。到县里快递公司一打听，才知道到武汉的东西仍无法寄出，只好作罢。心有余，力亦足，但现实不允，只能空忧急了。但情况似乎比最初好了一些。留在我母校工作的大学室友说，学校后勤保障做得不错，基本需求可以满足。几天前敎师楼来了一拨蔬菜，大家纷纷让给有长者和幼者的家庭，让她感动一番。
环顾四周，环球同此凉热，许多国家与中国同病相怜。那些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说“抄作业”的国人，我替他们感到羞耻。自己功课都没做好，漏题错题，差点不及格，别人能抄你啥？（注：不过现在看来，其他同学学习太烂，中国还是有可抄之处的。）
晚上临睡前，7岁的小侄儿祷告：日本也有病毒了，他们帮过我们，我们现在也要帮助他们，送给他们口罩。我感动到不行，孩子的心多干净，知道感恩，比这国的许多成年人不知好多少倍！
3月3日
时间平均流驶，日子不知如何段落了。每天的日子感觉都是旧的。
小城的生活慢慢恢复正常了，街市渐渐热闹起来。乡下的伊伯和伊姆又挑着沾露的蔬菜和自家腌的咸菜在路边叫卖了。烘焙店的蛋糕和面包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切别来无恙。除了人们脸上的口罩，生活与往日无异。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漫不经心播放着防疫内容，听者也一样漫不经心。
留在美国的女儿做了近两个月的晚饭后，说自己快得抑郁症了，天天催问我的归期。我也呆得心神不宁，正买东买西准备回美呢，因腿摔伤卧床两个多月的公公，昨天突然不吃不喝不醒，生命指征微弱。情急之下，我驾照都没带就开车狂奔到乡下取他的寿衣。
下午时分，他大小便失禁，几无知觉。告诉仍在美国的先生，他一筹莫展，急得差点流泪。好在今天公公缓过来了，又可以吃喝，可以认人了。（注：公公后来还是于4月5日去世了，先生未能回国奔丧）
公公刚好了一些，俺爹又倒下了。因为他照顾母亲太劳累，痔疮发作，坐卧不宁，痛苦不堪。我匆匆上街给他买药，回来又要准备母亲的饭食，只恨分身乏术。
听先生说，美国形势日益严峻，病例不断上升，但基本没见到有人戴口罩。因为在美国，只有病人才戴口罩。中国超市的米被人抢光了，先生去了几个超市才买到两小袋泰国香米。Costco(好市多）的米也没了，面包架基本是空的。应该多是华人所为，中国人骨子里头的饥饿记忆以及强烈的不安全感，到哪都消除不了的，真是悲哀。
不敢想像，一旦病毒在美国泛滥，会是何种后果。中国是集权社会，动辄可以封掉一座九百万人口的城，可以几天之内建好两座医院，可以举全国医疗之力支持一省，可以发动群众举报可疑人员。但美国是分权社会，政府所做的一切决定要经过民主程序，即便这样，人民依然可以说no。强制戴口罩、砸掉麻将桌、驱逐外地人，这些中国抗疫期间出现的普遍行为，在美国都涉及人权问题，政府不敢轻易干，民众也不会轻易允许发生的。但是，过分强调个人权利可能导致公共利益的受损。如何平衡是个难题。
为了帮助自己的同胞，海外华人扫光了所在国的口罩等医疗物资，而且承受着歧视。让人好生心疼。现在，母国情况略有好转，是不是应该帮助一下这些海外游子呢？不管是道义上还是行动上。任何的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都是反人性的，而散布美国阴谋论更是唯恐自己的无脑无人知晓。
3月4日
今天，新泽西出现第一起病例。靴子终于掉地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先生说公司给了一些口罩和消毒用品。他现在一次多买点菜，尽量少出门。但女儿依然要坐校车去学校上课，让人揪心。
从这天开始，我的心两头牵，感觉一个人被劈成两半，那个难受啊。
3月5日
母亲喜欢种菜。以前身体好时，天天泡在菜园里。种的菜吃不完，就抱着沿街送人。自从她生病后，菜园荒芜了，几十株油菜和芥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但隔三差五也可以摘点嫩芯。母亲经常说，人会欺人，但土不会欺人，流汗就有收成。
今天她身体稍好点，我陪她到菜园。她指挥我把所有的芥菜都割了，回家晒菜干。让我啼笑皆非的是，她用树枝做了根扁担，让我挑回去。想到众目睽睽下自己穿着呢子衣挑菜过街，实在勇气不足。早知道我换双草鞋、戴个斗笠出来就好了，这样和扁担、芥菜的气质才搭。
芥菜割完了，园子空荡荡的，像没了灵魂的身体。母亲惆怅地说，她今年是种不了菜了，菜园只能先给别人了。
母亲和她心爱的菜园。
3月8日
绵绵春雨中，回到了我的小学。建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黑砖教学楼依然结实，只是人去楼空，一派荒凉。站在曾经的五年级（甲）班教室门口，与那个剪着童花头的小女孩相遇了。那个勇敢的小女孩，当同学吵翻天时，自己默默走到黑板前写下“请安静”三个字。
三十多年过去了，你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吗？你对这个世界满意吗？你对生活的期许落空了吗？很遗憾，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好了，和你小时候生活的世外桃源完全不一样。
站在二楼走廊，想起当年刚毕业的大辫子数学老师，想起驼背却会拉手风琴的语文老师，想起满脸雀斑唱歌动听的音乐老师，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去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的小学。
3月10日
今天母亲摸索着下楼取物，突然晕倒在地。我和父亲听到“咚”的一声巨响，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活，一起冲下楼。
到了楼下一看，母亲已经仰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父亲脸色苍白：这下完了！我赶紧给哥哥打电话。一会儿哥哥回来了，我们把母亲抱到车上，她慢慢苏醒了。去医院的路上，父亲一直握着母亲的手，给她暖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亲密举动。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如此吧。不敢多看，一看便要流泪。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3月11日
今天，女儿学校宣布下周起在家上网课，我心稍稍踏实了一些。先生说，新州已经发现15起病例了，其中一例死亡。美国一个好友所住的小镇已经有四人染疫，危险日益逼近。
我在国内未定的惊魂又像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女儿学校宣布上网课。
3月13日
一个小小的病毒就把人类社会击打得踉踉跄跄、左支右绌。所以别谈什么人是万物的主宰，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中国这边火势渐渐小了，彼岸的美国又开始如火如荼。想着之前美国因“流感”去世的病人中包含新冠病毒患者，不寒而栗。那些病人生前接触的人可是个黑数，目前散布在全美，而且流动了这么久，所过之处，不知道遗下多少隐患？
神经大条的美国人浪费了一个多月的窗口期，现在醒过神来发现火烧眉毛，总算有所作为了。纽约公共场所关闭，很多学校停课，病毒诊疗费保险公司可以cover。但据美国的朋友说，很多美国人依然觉得这是大号感冒，该干啥干啥，让人着急！
女儿的学校下周起上网课，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先生今天去Costco超市购物，发现水、面包、肉、牛奶都没了。先生说幸亏之前囤了一点粮草，吃两周没问题。“感觉世界末日来了”。更可怕的是，购物的人基本没戴口罩。
世事如棋局局异，作为渺小的个人，只能顺应。之所以在苦难中还可以笑出来，是因为相信所有苦难的背后都隐藏着祝福。当年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旷野里漂了四十年，最终到达神的应许之地。
今天看了网友对支援国外的评论，真是匪夷所思！同为人类，能否抛开国家形态和意识形态，回归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善良？人类如果不互助，无共情，早晚一起玩完！都进化这么久了，总不能整天活得像露红屁股的猿类吧？
六神磊磊的文章“我的傻瓜时代”深得我心。我们每个人在苦难外面时，要问一下，里面的人怎么样？因为有一天，我们也可能成为“里面的人”。你以为自己自带光环，祸见祸躲？不是这样的，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所以，请活得善良一点！
在家憋到四肢疲软两眼无光，昨天冒雨与师友去乡下走了一圈。每栋老房子都想留下，每条河流都想知道名字，每座山峰都想拥抱。在中国文化里，我是如此舒展，连呼吸都是甜美的，这与在美国的感觉完全不同。不久的将来，一俟女儿考上大学，俺要回乡下啦，种茶，割稻，织布，绣花，晒萝卜干，为每棵树每条河流命名，教村里孩写作文，听老人讲乡村往事。虚头巴脑、疲于奔命的城市，我是不想回去了。如果你想我，欢迎下乡来看我。带上你的挚爱还有你的好心情，赶着那马车来。
大山深处的家乡。
3月17日
春雨绵绵无绝期，窗外小河又开始喧哗了。
回国两月有余，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在陪伴父母的同时，又担忧仍在美国的先生和女儿。感觉心里那根弦，被两只手来回拨动。
家乡一直是无疫区，像乱世中的一个逃城，汪洋中的一叶扁舟。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小城恢复了先前的宁静生活。行过路边的居民楼，不时听到悠扬的笛声和优美的钢琴声。心里充满感动—-疫情之后，活下来的都是幸存者，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应该有朝圣的心情。
但美国情况并不好。听美国邻镇的朋友说，她常去的中国超市有个员工确诊了，超市关门，中成药买不到了，建议我回美时多带些。先生听说后，惊出一身冷汗—他前两天刚去过那家超市！
危险越来越近了。美国华人正在经历着我们一个多月前的恐慌。想到他们之前扫光口罩帮助国内同胞，现在买不到口罩或者从国人手中高价购买，我的心好疼！我所在的美国华人微信群，大家皆曰“寒心”。而国内一些自媒体的论调，何止让人寒心，简直让人出离愤怒。一个不懂得感恩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上帝的鞭子终有一天会狠狠抽到他们身上。
中美两国这几天互相甩锅。赵先生剑指美国军人，川大统口无遮拦，“Chinese virus”惹怒了华人，纷纷签名让其道歉。在我看来，洪水泛滥，追究源头已无意义，赶紧多造挪亚方舟救人要紧。人类只有同舟共济，这个物种才有继续存活的希望。
母亲今天悠悠说了一句：现在的人类，就像有人用树枝拍打了一下蚁群，蚂蚁四处逃散。太形象了！那个拿树枝的人就是上帝吧，他看自己造的人类太不争气了，经常作孽，所以伸手管教了一把。圣经里也多有这样的例子。所多玛、蛾摩拉充满了罪恶，所以上帝派天使灭了这城。当地上的人终日思想的尽都是恶，惩罚就会不期而至。
从今天开始，我在美国所居住的新泽西州开始实施宵禁，晚八点至晨五时不许出门。闭眼想象一下，本来人口就不多的小镇今晚估计千家闭户，静寂无声。街上奔跑的只有鹿和松鼠了。美国人不像意大利人民那么浪漫，会在阳台唱美声，估计大伙捧着薯片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女儿开始上网课了。闲暇之余，她翻出我快过期的面膜，把自己的小脸保养得滋滋润润。两个月不见，真是想念她了。
世事无常。一个月前中国是疫区，有钱人纷纷逃离国外。现在中国却成了安全岛，归国华人挤满机场。这种反转让我想起两字—玩笑。若上帝从空中俯瞰尘世，看到一群群蚂蚁来回移动，一定觉得十分可笑。“生命是什么呢，如一阵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所以，活在地上的日子，努力做只善良的“蚂蚁”，不要那么嚣张跋扈，不要那么尖酸刻薄，不要那么妄自尊大，不要那么自欺欺人。真的。
父亲今天陪母亲去福州医院，我因为要为美国朋友采购口罩和药品，无法陪同，心里不安。两个月以来，母亲习惯了我在身边，怕我回美。昨天，她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走了，地板变脏了。我闻之怆然，不知到时如何面对离别之日。
人至中年，才知道何谓“父母在，不远游”。那种分离好比在心里挖一个洞，永远无法填满。不能想，一想那洞就像个深渊，在睁大眼睛凝视着你。
3月18日
二月，北京独立书店“单向街”告急，呼吁大家众筹，我也尽了绵薄之力。今天收到精美的黑金“单向历”，挺开心的！
以前在北京时，有时会去位于花家地的单向街书店看书、买书、听讲座。它一家很有气质的书店，卓尔不群。在众人都活成经济动物的时代，希望还存留这么一个空间，单向通往灵魂。
3月20日
经过三次买票退票，终于确定3月21日返美。离别的日子到了，心里滋味万千。
今天母亲去福州化疗，我陪同前往，次日飞美国。11岁住校读书，17岁去外地上大学，其实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少。这次疫情给了我们两个月时间相处，也是难得。一切都是神的安排，都要悦纳。
母亲心里不舍我走，嘴里却说：你回来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该回去照顾孩子了。
我忍住泪。中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首尾不能两顾，拆了东墙补西墙，狼狈不堪。当初辞职赴美是我自己的选择，觉得离开自己并不喜欢的环境，一切就好了。现在发现不是这样，生活的烦恼永远都在那里，不过换了方式而已。而父母不会在原来的时光中等你，他们一天天老去。
等女儿考上大学了，我会回来陪你们的。等着我！看着爸爸困乏得倚墙而立，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