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安顺公交车坠湖的官方通报终于出来了,媒体转载的标题上醒目地写着“司机蓄意报复社会”。人们在震惊之余,从不同角度分析,特别就司机张某是否遭遇了不公正的对待,从他的个人遭遇及心理变化,对这件事情背后的社会痼疾进行诊断:只有当每个人得到实在的尊重和看得见的正义,才能尽可能的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
另外有不少媒体和公众号,用“绝不原谅”“绝不宽恕”“强烈谴责”“坚决唾弃”等词语,来表达与司机张某的决裂。更有奇谈怪论说:“正直的人受到再大冤屈也不会报复社会,所以司机道德败坏”,而“关注坏人的痛苦是向邪恶妥协,破坏了正义”,那么“只要有坏人,类似事情就无法杜绝,受害乘客是维护社会正义的必要牺牲。”
这种说法叫做“杀人诛心”,看起来很有道理,背后的理论却是人们曾经耳熟能详的“斗争哲学”:先把人定性为坏人,把他打向自己的对立面,然后就可以用一切手段向敌人发起进攻。“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说话者言之凿凿,大义凛然,可在我看来,这些残忍的思想和言语,正是这件残忍事情的深层原因。
从司机张某的履历来看,他68年出生,是转业军人,我想他一定相当熟悉“斗争哲学”,因为这几乎贯穿于部队的日常生活。从他的抖音账号看来,他平时乐呵呵的,是个喜欢搞笑的大叔,生活哲学是开心就好。但那只是在“人不犯他”的时候,而在他的核心利益被触犯的时候,他将整个社会放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也就是他要与全世界为敌了:他策划了这次案件,用军人般的执行力执行了此次沉车计划。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的确足够残酷无情,足够自我中心,“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他似乎完全成了这斗争哲学的产物,一改日常的柔情和幽默,让自己进入了战备状态,并且准备了烈酒,来为自己鼓劲。这是一个疯狂的举动,所以他首先必须让自己先疯狂起来,而他有许多让他可以疯狂的思想资源。
对于他来讲,人生已经没有留恋,与妻子离异四年,儿子已经成年,房子被拆除,票子随疫情飘散,于是他忍无可忍,带着他熟悉的车子进入了永远的沉寂。
只是他没有选择默默地离开,他用自己的不幸带走了别人的幸福。用一句人们熟悉的话说,“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他当军人的时候,可能没有杀过一个敌人,但是如今,他死的时候,带走了一车的生命。这是一个残忍的事故,在和平年代发生的残忍事故。
人如何可能变得如此残忍?是否他天然的就是坏人?那他为何在他生活的52年里没有实施罪行?如果他没有犯这次罪行,谁又能提前定性他就是一个坏人呢?如果不是三小时前发生的拆迁事件,他可能又将度过普通的一天,然后在晚上发抖音卖个萌,就等着第二天的来临。
只是,生活中没有“如果”。他的家被挖掘机挖了个粉碎,然后他用公交车让许多的家庭粉碎。很多人会问:为什么他不去找那些伤害了他的人,而是将怒气发泄给无辜的民众呢?我不知道答案,即使我们假设他不是故意犯罪,那他也是被怒气充满,他的心向整个世界关闭了。在他驾驶公交要轻生的时候,车上不巧的有许多人。他没有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将他们强制的带入到自己的痛苦和愤怒之中。当他认为自己被残酷对待的时候,他没有理由对别人温柔。
而当他残酷地对待别人之时,他首先残酷地对待了自己。他用酒给自己壮胆,驱逐掉自己的恐惧和动摇。当他选择离去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绝不原谅”“绝不宽恕”“强烈谴责”“坚决唾弃”了这个社会,也许他也这样唾弃了自己。他不会想得到原谅和宽恕,那是他的字典里不存在的词。
所以,当媒体用这些词来对待他的时候,如一个黑色幽默:“你们不饶我,我亦何曾饶过你们”。他的人生就是在这样的斗争哲学中,没有饶恕和救赎,只有你死我活的残酷。
对于司机张某来说,他也许很熟悉这一句话,“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当他选择了死亡,他就不再去想其他事情了。那么,对于一个已经决心去死的人表示决裂和谴责,在他身上踏上一千只脚,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用决不饶恕和坚决唾弃,就能吓退下一个张某吗?将他定性为坏人,就可以让其他的坏人改邪归正吗?
只是,当饶恕和怜悯越来越不可能的时候,类似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当我们的媒体和新闻中充满了没有人性的词汇之时,没有人性的事情就会层出不穷。残忍的事情,植根于残忍的思想。思想在行动之先,对于一个赴死之人,他赴死的方式浸润着他受过的思想洗礼。
在司机张某的思想深处,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唤醒他里面残存的良心和人性,让他浪子回头,迷途知返,泪流满面。他受过的教育坚定了他赴死的信念,他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对待了自己,也对待了这个社会。而在这个没有忏悔和救赎的社会里,在这个斗争哲学漫天飞舞的年代,还有许多的张某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