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史批判》第二十四讲:周敦颐:大开山
题外话:最近有人骂李泽厚先生,原因是李先生在回忆金庸的文章里提到金庸小气,当年他逃亡美国时金庸只资助6000美元,所以他拒不接受。我非常理解李先生,如果我身处那种情景,这点钱我也会拒绝。况且李先生的回忆文章还是承认金庸此举“当然是好意”。那些骂李泽厚先生的人,有几个真正读过他的书,认识到了他的价值?!
(正文)这一讲我们讲周敦颐,他是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
周敦颐(公元1017年-公元1073年)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与跟他同辈的邵雍一样,二人都是名士或高士,与后世以程朱为代表的正襟危坐、峨冠博带、力斥佛老的理学家的作风决然不同。他当过的最高官职是江西南昌的知府,但他的兴趣却是当个隐士。他不喜欢交游当代人,却喜欢神交古人,也极喜游历山川,渴慕神仙生活。晚年定居庐山莲花峰下,号称“濂溪”,人称“濂溪先生”。他从不铲除窗前野草,因为他要借此感悟万物生机。可见,他的生活作风是道教徒式的。他也能欣赏佛教的妙处。众所周知,他写过流传千古的散文名篇《爱莲说》,可是大家想过没有,为什么他爱的偏偏是莲花?莲花不正是佛教的象征物之一吗?他就不怕别人批评他这个新儒家的开山鼻祖思想不纯吗?其实这都是以俗人眼光猜度高士。在像周敦颐这样的高士眼里,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开山祖师,何况他在思想史中的地位是被后人,尤其是到朱熹才极力强调并论定的。
朱熹对周敦颐评价极高,他接过了韩愈的道统说,认为:“盖自邹孟氏没而圣人之道不传。世俗所谓儒者之学,内则局于章句文词之习,外则杂于老子释氏之言,而其所以修己治人者,逐一出于私智人为之凿,浅陋乖离,莫适主统,使其君之德不得比于三代之隆,民之俗不得跻于三代之盛。若是者盖已千有余年于今矣。濂溪周公先生,奋乎百世之下,乃始深探圣贤之奥,疏观造化之原,而独心得之。立象著书,阐发幽秘。词义虽约,而天生性命之微,修己治人之要,莫不毕举。河南两程先生既亲见之而得其传,于是其学遂行于世。士之讲于其说者,始得以脱于俗学之漏,异端之惑,而其所以修己治人之意,亦往往有能卓然不惑于世俗利害之私,而慨然有志于尧舜其君民者。”
朱熹文中提到二程“亲见”周敦颐“而得其传”,说明周敦颐在世时就已经有人认识到了他的价值。周敦颐任南安军司理参军时,还比较年轻,二程的父亲程珦通判军事,见周敦颐“气貌非常人,与语,知其为学知道,因与为友,使二子颢、颐往受业焉”。程珦欣赏周敦颐的学问,因此请他当自己两个儿子的老师,黄庭坚则赞赏周敦颐的为人,称他胸怀广大、超然脱俗,“如光风霁月”。
周敦颐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天”的价值,作为思想家,他的志向是“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他的两部代表作《太极图说》(又称《太极图易说》)、《通书》(又称《易通》)都是解释《易经》之作。他通过这两部著作构建了新的天人关系。太极图源于道教,可见周敦颐思想受道教影响极深。
有人说《易经》是中国人的《创世纪》,在我看来,《太极图说》就是宋明理学的《创世纪》。《太极图说》不过是一篇249字的文章,表面上看,它只是对太极图(与今日所常见太极图不同)的解说,但周敦颐已经用极其精到的文字勾勒、规定了中国半部思想史的发展方向。因为这篇文章极为重要,现全文抄录如下: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即阴阳五行)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
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这篇文章看似简单,但如何解读,尤其对文中“无极”与“太极”的关系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比如,南宋时,陆九渊、陆九韶兄弟就曾就文中“无极”一词与朱熹辩论两次,每次辩论,双方都写了上万字书信阐述己见。陆氏兄弟认为,“无极”一词源于道家,《太极图说》有“无极”,但《通书》中不见“无极”,所以“无极”是个累赘无用之词,或者是周敦颐学问未成熟时的提法。朱熹则在答陆九韶的信中说:“然殊不知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但朱熹又认为:“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实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柢也,故曰‘无极而太极’。非太极之外,复有无极也。”我认为,朱熹看到了太极本身的问题,以及“无极”的价值,但对“无极”与“太极”的关系的理解又是错的。“太极”是物质性的最高存在,“无极”则可谓抽象的主宰之天。“无极而太极”之“而”字,并不是并列义,而是承接义,也即是“无极”生出“太极”。“太极本无极”则是“太极”本于“无极”义,而非“太极”的本质是“无极”。
为什么如此解释?首先当然是从文章内在逻辑链条和作者用词习惯出发(此中细节此处不再展开)分析的结果,其次是从该文版本变迁出发的分析结果。“无极而太极”最初有两个版本:《国史.周敦颐传》原文为“自无极而为太极”,《九江故家传本》原文为“无极而太极”,两个版本均显示出是“无极”生出了“太极”。
要言之,周敦颐通过引入道家的“无极”观念,即“有生于无”的观念,将其嫁接于儒家的“太极”观念上,重新构建了儒家的天道观和天人关系,弥补了传统儒家天道观不足的缺陷。周敦颐思想中的“天”就是无极,他的宇宙万物生成逻辑是:无极生太极——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五行——阴阳五行化生万物——人为万物灵长——圣人与天地一体,故能为人间制定标准。至此,周敦颐为天、地、人都立了法:天之道为阴阳,地之道为刚柔,人之道为仁义。
周敦颐对道家的借用不仅体现在关于“无”和“无极”的观念上,还体现在“主静”观念上,但这一切借用的目的还是为了重新激活儒家,引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的论点。可以说,作为思想家的周敦颐调用了道家的思想资源对儒家实现了“转化性创造”。而且,这一“转化性创造”不仅体现在对道家的借用上,还体现在对阴阳家的五行观念的借用上。要知道,周敦颐是根据《易传》来解释太极图,但《易·系辞》里有“四象八卦”观念,并无五行观念,《太极图说》里的五行观念完全是周敦颐自己加进去的。
《太极图说》虽然高屋建瓴、开天辟地,但毕竟文辞简约,很多问题并没有说清楚。比如,主宰之天与人的主体性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天在何种程度上主宰?人在何种程度上可以努力?这就要留待《通书》来解说了。
《通书》共四十章,起于论“诚”,终于论《蒙》《艮》二卦。金观涛先生认为:“《通书》解决了儒学的另一个重大命题,这就是圣人可学。”“在汉代,因为圣人不可学,最多可以修炼成为君子,君子的道德实践必须是为帝王服务。周敦颐则肯定地说,圣人可学,士子只要去欲修身就可以成圣,在境界上明显高于为帝王服务。”的确,在《通书》中,周敦颐提出了一个自问自答的问题:“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显然,周敦颐这里已暗含后世“天理人欲”说了。
如何才能成为无欲的圣人呢?关键是“诚”。《易·系辞》里本无“诚”的观念,此为《中庸》的重要观念,《通书》借此观念以作为全书中心观念。在《中庸》中,“诚”有“本体”及“工夫”二义,前者指最高之形而上存在,后者指通向这个形而上存在的方法和路径。《通书》对“诚”的解释与《中庸》相同,有时它又兼容了这两层意思:就本体义而言,《通书》的表述有“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 本体意义上的“诚”,既是主宰之天,又是创生万物的动力。就工夫义而言,《通书》的表述有“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 就本体、工夫兼容义而言,《通书》的表述有“诚者,圣人之本”。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圣人所本(依据)的是诚”,也可以理解为“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能达到诚的境界”。
周敦颐还提出了一个与 “诚”相应的概念——“几”。“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几者,动之微,善恶所由分也。盖动于人心之微,则天理固当发现,而人欲亦已萌乎其间矣。”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天道是“诚”,所以人应该“诚”,但人心一动,可能做到“诚”,可能做不到。做到,就是善;做不到,就是恶。做到,是因为服从天理;做不到,是因为摆脱不了人欲。所以,善恶全由“动”来定。“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邪动,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动。”先秦儒家是主张刚健有为的,而周敦颐主张“心静”、“慎动”,已经开启了宋明理学内倾化方向。
人能否做到“诚”,与“性”有关,所以周敦颐也提到了“性”这一概念。但他所说的性,不过是一种感性的存在,也就是我在上一讲讲到的“气质之性”,与程朱的定义决然不同。周敦颐说:“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这句话,不同的学者解释非常不同,在我看来,联系下面这句话则可以解释:“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已矣。”简言之,性分刚善、刚恶、柔善、柔恶四种,但最好的性是中和之性。因为天道就是中道,所以人能达致中和之性,也即“诚”,就能沟通天道。天人合一由此证成。
上面讲到,《太极图说》得出的结论是“天道为阴阳,人道为仁义”,那么,阴阳与仁义之间是什么关系?《通书》回答了这个问题:“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
《通书》还论及了种种问题,兹不详及。
通观《太极图说》及《通书》可知,作为宋明理学的开山祖师,周敦颐只大略论及了天人关系,其中有太多细节问题没有论及,而且周氏之理论体系并不圆融。比如,天道既然主宰万物,人欲又从何而来?“性”既然只是“气质之性”,那就只是一种客观存在,它为什么、或在何种意义上才能达致中和状态?既然性中有善,理论上即有“至善”状态,为什么周敦颐又要强调中和状态?如此等等。
周敦颐为宋明理学之开山鼻祖,凡开宗立派者,其理论都不能精纯完备,所以我们对周敦颐也不能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