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条河,每条河都有两个岸,
青木档是我的河,两岸是我的家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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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档河打了一个S弯,把我们厂分成了南北两片。南片是工厂和老居住区,北片是学校和新居住区,有一座石桥将这两片连接在一起。河岸上有河堤,河堤上种着两排杂树,柳树居多也有一些杨树和椿树,两排树中间走的人多自然形成了一条小路,这是我们厂的香格里林茵大道,也是我和童海波刘大中上学的路,我们都住在南区。
南岸河堤上有一根高大的电线杆,远远望去玉树临风,明显高于其他的竖向植物,十分醒目。电杆上挂着一排斗笠式样的高音喇叭,连着一绺电线,像一个丑陋的老女人呲牙咧嘴地拖着一根细细的辫子。
每天早上六点三十分,新闻报纸摘要开始到八点正式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到六点半,在这两段时间里,高音喇叭或者是引吭高歌,或者字正腔圆斗志昂扬地播放新闻和通知。有时候也会播放曲艺节目,广播剧《半篮花生》就是从这高音喇叭里听到的。
秋收之后,少年晓华在公家花生地里一颗一颗地拾了半篮花生,本来可以让她母亲煮来给她吃,她父亲从中间居然看出了问题,看到了地主坏分子的阴谋和阶级斗争的玄机。一番冲突之后,大家一起来学习毛主席著作,用哲学分析了事情的本质,布拉布拉。
童海波和刘大中找我去抓螃蟹,深秋水枯,我们翻开河边的大石头,石头下面总是有一窝螃蟹。我们逮住螃蟹一个一个摞起来,用铁丝穿成一串,放进砖窑的加煤孔里,烤十分钟提出来,就喷香了。我们甚至把焦黄的蟹壳和里面的肉一并吃掉,嚼得嘎嘣嘎嘣响。
多年以后,天价阳澄湖大闸蟹都卖到了兰州,我狠心买了几只蒸来吃,坦白说我觉得味道很一般,我这么说可能上海人会很不以为然,但实际情况的确如此。
我们烧螃蟹的时候,刘大中说弄点花生就着螃蟹吃,那就美了。刘大中的美学思想那时候就比童海波和我丰满得多。童海波说花生不能吃,里面有阶级斗争呢,听没听半篮花生,老师不是让我们每个人都听的吗?刘大中说,那都是讲故事的,花生就是花生,不能吃还种它干什么。
童海波说广播里都播了,花生里有阶级斗争,你肯定是没有听到。刘大中说,我听到了,斗争是个莫斯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花生好吃。
我说用水煮花生的时候放点花椒再加点盐就更好吃了。童海波说你们两个是好(爱好的好)吃佬。刘大中说,你不也是好吃佬嘛,吃螃蟹也是好吃佬嘛。
童海波说坏分子搞破坏,我们以后就吃不上好东西了。刘大中说坏分子哪有那么大本事啊,坏分子还能把青木档河里的螃蟹都害死啊。童海波说这可说不上,广播里天天说人比天厉害呢,比天都厉害青木档河算个莫斯。
童海波一语成谶,多年以后的一个春节,刘大中请童海波和我到他家吃饭,他指着河堤说青木档河真臭,一只螃蟹都没有了,都是童海波咒的。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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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青木档河里的水清澈得可以在水下睁着眼睛。我还不会游泳就偷偷下过河,我学游泳的时候米新军已经是游泳高手了。我跟着他试探着下水,他一猛子扎进去半晌不见人影。我环顾四周,三面是水背后是河堤,正害怕得要死,他从老远的地方露出头向我招手。
米新军教我,水底下闷水时要着眼睛,因为睁着眼睛就不害怕了。他说,不管什么事,只要看清楚了就不会害怕,害怕就是因为没看清楚。
米新军的家住在北片的一排房子里,离学校很近。夏天课间操的时候,他常拉着我去他家喝水。他家有五斗橱,也有专门的碗橱,喝水用玻璃杯,那时我家喝水都用碗。他家饭桌油漆得非常亮,应该是我想象的那种红色。饭桌上有个托盘,托盘里倒扣着五个玻璃杯和一个晾水的大瓶,大瓶上倒扣着第六个玻璃杯。
我从来没有见过米新军的父亲,我只觉得米家妈妈很干净,梳着齐耳短发,穿的衣服很整齐很好看,对我们总是轻声细语,面带微笑,还用手抚摸过我的头。
刘大中告诉我,大人们说米新军家是下放的,他们家大人犯了错误被监督劳动,最好少跟他们来往,免得学坏。我没觉得自己会学坏,我喜欢米新军家,每次进去都觉得很舒服。
米新军有个妹妹,那时候应该有四五岁,和米妈妈一样很整齐干净,但没有人跟她玩,小朋友们总是对她指指点点。米妹妹经常跟着我们去上学,我们进教室了,她就在外面自己待着,边玩边等着我们下课。有一天我和米新军下课出来,看见米妹妹在墙角一个人呜呜地哭,头发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裤子上都是泥巴。米新军问怎么了,妹妹说有几个小朋友骂她,还抢了她的布娃娃。
那布娃娃我知道,是米妈妈自己做的,我对女红的私下兴趣就是从那个布娃娃开始的。很多年以后,我告诉我妻子我会缝被子裁衣服蹬缝纫机,她说鬼才信。直到我女儿上幼儿园,我买了一台缝纫机带着她做汉服,我妻子说没看出来你一个粗人还会这个,但她从没问过为什么。
米新军抢回了布娃娃,还扇了那个抢布娃娃的男孩一巴掌。放学的时候,那男孩的哥哥带着一帮同学把米新军堵在河堤上,指着他说,你这个反革命狗崽子还想翻案。
这一仗是我童年见到的长津湖之战,极其惨烈。两个头出了血是砖头做的功,一个鼻子被拳头打歪。我没有受伤是因为没有直接参加战斗,战斗开始的时候,小男孩又来抢米妹妹的布娃娃,他的哥哥和两个同学扑向米新军时,他趁机推到米妹妹再次抢走了她心爱玩具,我追过去一把夺回,我挥着拳头威胁他说,再抢我就揍你。
我把呜呜大哭的米妹妹拉到一边的时候,米新军用一块半截砖打破了一个头,又用拳头打歪了一只鼻子,他自己的头也被砖头砸了,鲜血顺着额头流到了面颊上。此时数学老师张运良路过,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我和米新军的友谊是从一副领章开始的,那时候我们的长津湖战斗还没有发生。有一天米新军对我说,你喜欢解放军,我说喜欢,他说到我家我给你看个东西。
我和他还不熟悉,我甚至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转学过来,但他字写得好,乒乓球打得好,衣着整洁,脸洗得很干净,走起路来很有节奏,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很是特别。刘大中说他们家刚搬过来不久,班里大多数不认识他也没有人理他,我也只是偷偷地看过他一次。
米新军带我到他家里,他从五斗橱的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我确信那木盒是香榧木做的,因为三十年以后我去云南做项目,到剑川买了七块香榧木大板和一个围棋墩,那味道和米新军给我看的盒子的味道一模一样。
米新军地把香榧木盒拿到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抽开盖子,盒子里躺着四颗金色的三角铜星,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和一对红色的绒布领章。米新军说这都是解放军用的东西。我说我能摸摸吗,他说当然可以,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他要我小心一点。
我仔细把玩几个物件,好一会儿才放下。米新军说你想要吗,我不自信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他说我只能给你领章,别的是我爸爸留给我和妹妹的,领章是一个叔叔给我的。我使劲儿地又点了点头。
我一直不知道米新军为什么会找到我说话,还送我一副那个时候每个男孩儿都梦寐以求的解放军装备。那年欢度国庆的各种活动都已经结束了,虽然写着欢度国庆四个大字的红灯笼,还执着地挂在厂大门上,但节日的气氛已经消逝殆尽。我好几天没见到米新军了,也许班里没有人在意他,但我心里有点慌。按刘大中的说法,他们家是下放劳动的,性质还没有确定,出什么事都属于正常范围内。我还是忍不住问刘大中,这几天怎么没见米新军?刘大中说,你不知道啊,米新军淹死了,前天,在青木档河里淹死了。
——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使劲儿地晃着大中的肩膀
——我以为你知道啊,你跟他比我跟他好呀。
——我不知道啊,到底咋回事?
——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淹死的。
我逃学去了米新军家,快到门口的时候我远远看到米妈妈,她脸色憔悴头发凌乱,佝偻着单薄的身子,一步一晃地往家里走。我老远站住了,我不知道能跟米妈妈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那个时刻我想的是米妹妹和她的布娃娃。我很想给妹妹一颗糖,我很想对她说不要哭,哥哥走了我来保护你。但是我没有糖,就算是有糖我也再没见过米妹妹,没过多久米家就搬走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找出装着那副领章旧信封,把领章拿出来放在手里,用指尖一点一点地划摸,又想到米妹妹被人欺负的样子,感到鼻子一阵酸。
我揣着领章一个人来到青木档河边,我想把这副领章送到河里,让河伯带去我对米新军的责备,你为什么不小心,你不是游泳游得很好吗,你怎么能丢下妹妹不管呢。
我最终忍住了,我知道青木档河没有河伯,人死如秋叶,我的责备不会被带到米新军那里,米新军不存在了。我折返家中,用墨笔在领章的内面写下米新军三个字,两个领章上都写了。
第二年夏天,我学会了游泳,一瞬间的事情。那天我的哥哥回家来,说我身上脏不垃圾的,要带我去青木档河洗洗澡,我说我不去。我的哥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河边,我还是不愿下水,他扒了我的短裤,直接把我推进了河。
我身体沉了下去,那一霎那间,我没有恐惧,我在水里睁开双眼,我隐约看见水里有一个影子,我双手拨水靠上去,我看到了一双眼睛睁着,似乎在微笑,微笑的眼睛饱含一丝歉意,我向那双眼睛挥了挥手,他忽然不见了。
瞬间我漂浮了起来,我茫然地舒展四肢拨动河水,我游泳了。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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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间青木档河以温柔和宽厚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