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去年，我在陕⻄省咸阳市杨陵区法院，代理一个涉黑涉恶的案子。我的当事人被指控六项罪名。看上去证据很多，但大多数证据都不能达到定罪标准，认真分析，就发现诸多问题。
开庭前，我向法官提交了一些申请书，包括证人出庭申请、调取证据、庭审直播……
法官认为:这些申请没必要。
我和法官说:这一点，我们不需要争执，我是按照刑事诉讼法和相关司法解释提出来的，都有法律明确规定，你们不同意，也要按照法律规定回复。
主审法官是一个女法官，她说:涉黑涉恶的案子，在我们陕⻄首先要考虑政治立场，我们不依照刑事诉讼法……
这种说法让我吃惊。我⻅过违法的法官很多，胆敢如此赤裸裸的违法，还极少⻅。
我说:你不按照刑事诉讼法，你依照什么审理?依法就是讲政治，法官的政治站位首先就是依法、守法……
但是，法官根本听不进去，草草应付我。
案子开庭，涉案十几个人，我的当事人是第一被告。
司法设置上，应该是法官主持庭审秩序，我和公诉人辩论。但是，这个案子实际变成了我一个人对峙整个法庭。我不仅要反驳公诉人，还要应付法官的随时违法，甚至同案其他被告的律师也成了对手。
案子作为一个整体，我难免要替其它被告人说几句。但是，有律师⻢上跳出来说:我的当事人已经认罪认罚，请法官制止张律师发言……
公诉人违法指控的时候，这几个律师都很“老实”，但我一说话，他们就变得特别“勇敢”……
我的“不合时宜”，惹来个别“同行”的厌烦。
我清楚，大多数律师希望这个案子早点结束。我事无巨细地提出问题，检察官就需要去补充证据，法庭需要完善程序，导致法庭几次三番的休庭。这样，庭审时间拖得非常⻓……
但是，在职业伦理上，我必须如此。
案子漏洞太多，连管辖都存在问题。也就是说:案子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法院审理。一个法院可以审理根本不属于它管辖的案子，可想而知，其它程序违法的地方就更多了。
如那个法官所说:这个案子首先要“讲政治”。很 明显，公检法都是按照这个“逻辑”办案的。
一个真正的律师，似乎永远无法理解:讲政治就可以不按法律办案?况且，扫黑除恶作为刑事案件，和政治有什么关系?中央要求扫黑除恶，是依法扫黑除恶。谁允许违法扫黑除恶了?
在最后发表辩护词的时候，我罗列了公安、检察院、法院办案的各种程序违法。那位女法官，很不耐烦。
在发表辩护词的时候，我说:这个案子的管辖是错的。我解释理由的时候，她在法庭上说:你不要说这个，你只能谈罪名是否成立。
我说:程序正义是为了保证实体公正，没有程序公正就没有实体公正。
她说:这里不许你为程序辩护，你再说，你就是不听法官指挥，扰乱法庭秩序。你还做不做程序辩护?
我说:法官，你不能剥夺我辩护的权利，我的辩护词包括三部分:程序、事实、法律，这三部分都非常重要。
这法官⻢上非常恼火，喊着说:法警，过来，把他给我赶出去。忽然，法警围了我一圈，把我连抬带扛，几乎是架出法庭。
过了一会儿，这位女法官大概也觉得把律师赶出去做法不对。她走出来，说:你回去吧，但回去不能再对程序问题辩护。
我回到了法庭，进行了极其艰难的辩护……
案子最后判了，我的当事人被认定为“恶势力首要 分子”。经过一审二审，最后判了9年。虽然与我的无罪辩护相差甚远，但在扫黑除恶的大背景 下，已经算是较轻的处罚。
在网上可以查到，扫黑除恶的普遍刑期，黑社会头目是二十年以上，恶势力头目十五年以上。
我赢了吗?没有。
但，我确实为当事人争取到了较大利益。
被法警抬出去，这是一件严重侵犯律师权益的事，我也并没有在网络上公开。我心存善意地认为:在特定环境下，每个人都会犯一些错误，或许这只是她的一时冲动吧……
02
今年七月，有人转来“清廉杨陵”的公众号文章， 上面写着:杨陵区人⺠法院审判委员会委员、刑事审判庭庭⻓徐*接受纪委审查。我看到照片，果然就是那位要“讲政治”、不讲法律的法官。就是她，下令法警把我抬出去……
看到这个消息，我其实并不开心，甚至有点难过。
如果法院当时同意庭审直播，我相信，徐法官绝不会那样肆无忌惮地把律师拖出去。甚至我认为，如果一直以来，法院认真落实司法公开，徐法官也不会进去……
任何大的罪恶都开始于小的违法。星星之火，终究有燎原之势。
司法一旦变成一小戳人可以私下左右的权力，就必然腐烂和溃败。律师的辩护，一旦成为“秘 密”，就会成为自说自话、自言自语……除了自己 感觉不错，大概周边人都会觉得这人“有病”。
司法腐败成为顽疾。想根治，不是靠道德说教，甚至也不是靠纪委的英勇威猛。
唯有公开透明的司法环境才能促成。
如今，在法庭上，律师与法官常常是两种语言、两种逻辑、两种方向……
律师与法官，本来应该在司法这条大船上相濡以沫，最后却变成了相望于太平洋，并且都认为自己才是春暖花开……
公开透明，律师与法官才会在案件中共同切磋，寻求共识，促进司法的公正。法律共同体的建构，法律人的情感，就是这样在经年累月的协商、磨合、博弈中生成……
阳光之下，法官和律师才会竭尽全力地钻研业务。任何的不负责任、钻营取巧，都会显露出来，成为修正自己专业素养的梯子。终究成为法官和律师的帮助和保护。
刑事审判庭庭⻓，说办案要“讲政治”有错吗?实 际也并没错。只是，这位法官理解的政治，大概 只是领导个人意志，而不是众人之事，不是公义，甚至也不是社会的和谐、法治的健全、政治的稳定……
如果一切都在无人知道的小屋子里运行，“讲政 治”，就会成为很多人谋求私利的挡箭牌……
在黑屋子里，律师与法官失去了共同语言，也就失去了一切共识的基础。盼望着塔顶通天的巴别塔，失去了共同的语言，也终会成烂尾工程。
如此，律师和法官彼此陌生、孤独、蒙着脸、充满敌意……
同一本法律，可以读出了不同意思。但是，如果一方读的是法律，而另一方读的是权术，这就如同在一条船上，却朝不同的方向划桨……
于是，法庭上，法官可以把律师拖出法庭。网络上，律师可以大喊:法官你受贿了……
03
最高人⺠法院曾经心怀美好，立足于司法公开，做了很多工作:要求法官公开个人信息，强调公开审判，出台庭审直播的规定，审判文书公开……
然而，这一切美好，日益变了形状，如今甚至有些已经面目全非……。
最近，大家都知道，裁判文书，也要成为只有公 检法内部可以看的“秘密文件”。
是的，不公开，法官出丑少了，法院似乎更加“一 言九鼎”，更多的法官可以“讲政治”了。
但是，律师无法寻找到裁判逻辑，普通⺠众无法 知道司法运行模式，那些本来可以进入公众视野，可以讨论切磋的法律问题，也变成了一小撮 人的“资源”。
法官将会更加大胆地把律师“赶”出法庭，或者只 是把律师的辩护当成笑话听听。这一切，都发生 得悄无声息，司法就会如同脱缰的野⻢，任意而为，放荡不羁……
只是，涉嫌违纪的徐法官，此时一定会心生悔意。当年，自己⻘春年少，心怀梦想地进入法院，而此时，成了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
法官和律师本来同在一条船上，沿着航线，才能走远而不忘初心。行在迷雾里，无论划桨多么威武、有力，恐怕在大海里，也经不住惊涛骇浪……
张凯律师2023年12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