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高级宗教一旦无可挽回地失去人类的忠诚,无疑预示着灾难,因为宗教是人性的本能之一。对宗教的极度渴望会使人们陷入几近绝望的精神困境,这种困境会激发他们从最贫瘠的宗教土壤中寻找些许的宗教慰藉。大乘佛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原本是乔答摩·悉达多的门徒试图阐释佛陀预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客观哲学体系,最终惊人地演变成一种宗教。就20世纪的西方化世界而言,在失去传统宗教滋养的俄国人心目中,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开始了相同的蜕变过程。
佛教由哲学演变成宗教,尚可以说是一种高级宗教的理想结局。如果高级宗教被迫退出历史舞台,各种低级宗教恐怕就会冒出来填补真空。在一些国家,法西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等诸如此类的新兴世俗意识形态的信徒大权在握,不仅控制了政府,还凭借残酷迫害来强制推行他们的教义和经验。在这些国家,人类古老的自我崇拜沉渣泛起,这种自我崇拜的对象乃是大权独揽的个人。这些恶名昭著的实例尚未反映出这股歪风的实际猖獗程度。最严重的是,在标榜民主、言必称基督的国家,六分之五的人口信奉的宗教,实际上有五分之四当属原始异教崇拜,这种崇拜把某个社会集团奉若神明,还美其名曰爱国主义。此外,这种集团自我崇拜远非这些挥之不去的幽灵唯一的表现形式,肯定也不是最原始的一种形式。究其原因,硕果仅存的原始社会居民,以及非西方文明社会几乎同样原始的农民阶级,其人数占到当今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三,统统被纳入到西方社会日益膨胀的内部无产者的行列之中。从历史先例来看,这一大批恭顺的西方社会新成员仍将凭借祖先的宗教习俗来满足自身的宗教需求,这些古老的宗教习俗似乎有望打动这些无产者久经世故、心灵空虚的主人。
有鉴于此,一旦科学彻底压倒宗教,对于双方来说都将是灾难性的,因为理智与宗教都属于人性的本能。P682
匝评:崇拜国家、崇拜科学、崇拜物质,如此等等,只要不是崇拜上帝,都是偶像崇拜。
102.事实上,科学的专长是驾驭非人类的自然界,对于人类而言的重要性远远不及人与自身、人与同胞以及人与上帝的关系。正是由于人类的祖先类人猿被赋予了发展成社会动物的智能,原始人类又起而应对精神需求的挑战,培养出一种基本的社会性——对于日渐繁重、需要协同努力的劳作而言,这种社会性乃是不可或缺的智能条件——人的理智才得以使人成为“万物之灵”。人类理性和技术成就的重要意义,不在于这些成就本身,完全是在于这些成就迫使人类正视并克服人类原本会想方设法继续逃避的道德难题。现代科学提出了十分重要的道德问题,没有、也无力促成这些问题的解决。面对人类必须解答的最为重大的问题,科学完全是无能为力的。苏格拉底之所以放弃自然科学研究,以参悟弥漫和支配整个宇宙的精神力量,正是想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教训。P683
匝评:汤因比中了进化论的毒而不自知,由此就认为自己可以“理中客”式地评价宗教信仰。一步滑入深渊,就只能一路掉下去了。
103.让我们来看一看什么才是宗教的当务之急。宗教必须准备把凡是科学能够立足的一切知识领域交给科学,包括那些传统上属于宗教的领域。宗教以往只是凭借历史机遇才得以支配各个知识领域。对于宗教而言,放弃这些领域得大于失,这些领域并非宗教的本分,而宗教的职责在于引导人类崇敬上帝、亲近上帝。宗教把天文学、生物学以及我们提及的其他早已丧失的知识领域交给科学,就肯定能够从中获益。宗教放弃心理学似乎是痛苦的,但即便是这种放弃也是得失相当,因为这样就可以除去笼罩在基督教神学之上的某些神、人同形共性论的面纱,这层面纱过去一直是横亘在人类心灵与其创造者之间最大的障碍。只要揭去这层面纱,科学非但不会使人类失去“上帝的灵”,反而将引导人类灵魂迈向漫长旅程中无限遥远的目标。
只要宗教和科学都学会在应当自信的领域保持低调,在应当谦逊的领域满怀信心,就能营造出一种有利于和解的氛围。不过,有利的氛围并不能取代行动。宗教和科学必须拿出实际行动,共同努力实现和解。
当基督教与希腊哲学、印度教与印度哲学发生碰撞时,双方就已经认识到上述问题。在这两次碰撞中,人们用哲学术语对宗教仪式和神话作出神学阐释,这种和解办法防止了冲突的发生。如我们所指出的,在这两次接触中,这种脱离正轨的调和办法错误地判断了宗教真理与理性真理的关系,错误地以为可以用理性的措辞来阐释宗教真理。在20世纪的西方化世界,理智与情感应当吃一堑长一智,不再重蹈覆辙地采取这种徒劳无益的做法。
即便我们可以抛弃现有四种高级宗教的古典神学,代之以用现代西方科学武装起来的摩登神学,这种“绝招”充其量是重犯以前的错误。如同用哲学阐释的神学一样,一种用科学构建起来的神学(姑且如此假定),势必既短命又没有说服力,而哲学神学如今已成为佛教徒、印度教徒、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的沉重包袱。科学神学之所以难以自圆其说,是因为理智的语言不足以传达心灵的顿悟,它之所以是短命的,因为理智的长处之一就在于它不断改变自身的探索领域,推翻之前做出的结论。P683-P684
104.西方科学突然涉足心理学领域,至少部分是起因于两次世界大战,这两场战争使用的武器带来毁灭性的心理打击。这两场战争带来的史无前例的客观体验,促使西方知识分子开始考察深层的潜意识心理,由此形成崭新的心理概念,心理被看成是盘旋在从未有人涉足的心灵深处的幻影。
潜意识好比婴儿、野蛮人乃至野兽,同时又比意识更聪明、更真实、更不容易犯错误。潜意识是造物主创造出来的完美造物之一,犹如造物主的车站。反之,意识层面的人格只是无限不完美地接近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物,正是这个存在物创造了“人类心理”的两个迥然不同却又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意识与潜意识。如果现代西方人探索潜意识,只是为了在潜意识中寻找一个新的偶像崇拜对象,那就不仅没有抓住新机遇进一步亲近上帝,反而在自己与上帝之间竖起一道新的屏障。毫无疑问,潜意识的发现确实带来了机遇。
如果科学和宗教抓住亲近上帝的机遇,共同致力于理解上帝创造出来的变幻无常的人类心理,不仅理解深层的潜意识,而且把握表面的意识,一旦这种协同努力最终圆满实现了目标,又有望获得什么样的回报呢?回报非常丰厚,因为人类精神生活的源头是潜意识,而不是理智。潜意识是诗歌、音乐和造型艺术的源泉,灵魂亲近上帝的渠道。在这种精神探险的迷人航程中,首要的目标乃是探寻情感活动的机制,因为“情感有着不为理性所知的动机”。第二重目标是探求理性真理与直觉真理之间差异的本质,相信两者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名副其实的真理。第三个目标是努力发掘构成了理性真理和直觉真理基础的普遍真理。最后,通过努力发掘精神世界的内核,更全面直接地认识“内心深处的居民”:上帝。
“上帝不想让他的子民凭借雄辩术而得救”,非常不幸的是,善意的神学家们忽视了这句逆耳忠言,而它正是《福音书》多次重申的主题:“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 站在理性的角度看,潜意识确实有如孩子般天真烂漫,不仅谦恭地与上帝保持一致,而且毫无规律、不合逻辑,前者是理性所望尘莫及的,后者是理性所不认可的。反之,从潜意识的角度来看,理性有如一个不讲情面的学究,孜孜以求的是奇迹般地支配自然界,为此不惜出卖灵魂,用庸常的眼光观照上帝(vision of God)。当然,正如潜意识领域实际上超出了自然界的范畴,理性也并非上帝的大敌。理性和潜意识同属上帝的创造物,双方各有既定的领域和目标,只要不再涉足对方的领地,就不会产生龃龉。P685-P686
匝评:“直觉思维”“潜意识”其实都是灵性。
105.人类的自我意识无法通过精神上隐退到涅槃的“阴”的状态来逃避自身。人类将在失而复得的“阴”的状态中获得拯救,这种状态不是懦弱的自我寂灭的寂静,而是紧张的协调一致的宁静。人类心理的任务就是在“把孩子的事丢弃了”以后重新获得孩童般的美德。人类的自我意识必须勇敢地运用天赐的意志力,实现上帝的意志,唤起上帝的恩宠,同上帝实现真诚的和解。P688
匝评:这里暗含了批评佛教的意思,但又与其认为佛教是高级宗教的看法相悖。
106.因为使人类成为“理性的人”的伟大创造,也使得人类非常难以成为“和谐的人”。P688
匝评:这话深刻。理性包含在和谐之中,和谐是一切美好价值和能力的有机统一,只有上帝才能将其统一,所以上帝是中道、和谐的上帝,人类总是抱住某一种美好的价值或能力就自以为是,做不到中道、和谐。
107.在文明的历史上,以实施“致命一击”的方式实现大一统的现象屡见不鲜,有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经历之后,人类是否还应当采取这种方式来实现全球政治统一,尚是一个未知数。无论如何,人类不可能用如此粗暴的手段实现统一。只有把人类统一视为遵循上帝唯一的信念行事的附带结果,并且把这个统一的世俗社会看作是“上帝之国”的一个省份,才有可能实现人类的统一。P688
匝评:人类不可能、也没必要实现统一,人类统一的实质就是建造巴别塔,这是上帝必然会反对的。人类的统一是一个新的乌托邦迷梦。
108.人类生来就只适合非常小的社会。原始社会就是如此,这是普遍公认的。需要补充的一点是,原始精神延续了下来,这种原始精神为习俗所掩盖,而习俗乃是文明降生的基本条件。文明人有别于原始人的地方主要在于后天获得的丰富知识和习俗……自然人的天性受到习得特性的压制,但是依然存在,实际上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你赶走大自然,它马上就会飞奔回来”这句话并不正确,因为你无法把大自然赶走。它每时每刻地存在着。与人们通常的想法相反,习得特性根本无法注入生物体并代代相传。原始本性虽然受到压抑,却始终潜伏在意识的深处……即使是文明程度最高的社会,这种本性依然充满活力……我们的文明社会虽然有别于我们最初建立的社会,却依然有着某种本质上的相似。两者都是封闭的社会。与我们本能地适应的小集团相比,文明社会规模庞大,两者具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党同伐异。再大的国家也无法与全人类相提并论,二者的区别是有限与无限、封闭与开放的区别。
封闭社会与开放社会、城市与人类的差异,不仅是量的差异,而且是质的差别。从根本上说,一个国家举国一致,是出于抵御别国侵略的需要;人们热爱自己的同胞,是出于对外国人的憎恨。这是原始的本能,即使披上文明的外衣,这种本能依然存在。我们依然会对自己的亲属和邻居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爱;反之,人类之爱是一种培养出来的情感。前者是我们先天具备的,后者是后天形成的,只有通过上帝,宗教才能引导人去爱全人类,这就如同哲学家只有通过理性,才能使我们懂得人性的尊严以及每一个人都有受到尊重的权利。无论如何,我们无法循序渐进地从家庭和民族的角度来理解全人类的概念。
要实现人类和谐,必须有上帝的合作。反之,人类一旦失去天国的领路人,就不仅会堕入违背自身天赋社会性的相互倾轧,而且将困扰于社会动物固有的一个悲剧性难题:人生也有涯,个人自我实现的社会活动无涯。在没有把“唯一真神”纳入进来的社会,个人越是尽职尽责地严格遵从社会性的道德要求,这个难题就越是尖锐地凸现出来。因此,从历史参与者的个人立场看,历史“纯属无稽之谈,毫无意义可言”。但是,当人类在历史中发现“唯一真神”的身影,这种表面上毫无意义的“喧哗与骚动”就具备了一种宗教意义。
因此,如果说文明是一个暂时可以理解的研究单位,“上帝之国”便是唯一符合道德的行为领域,高级宗教把人的心灵带入这个尘世间的“上帝之城”。人类在尘世间自愿充当上帝的助手,上帝统领全局,就给人类原本微不足道的努力赋予了神圣的价值和意义,从而弥补了短暂而不连贯地参与世俗历史的缺憾。对于人类而言,这种历史的救赎极其宝贵,以至于在世俗化现代西方世界,一些自命的前基督教理性主义者私底下仍对基督教历史哲学念念不忘。P689-P690
匝评:这段评论深刻,也可以戳破各种知识分子“人生无意义”的迷梦。
109.笛卡儿的整个哲学体系乃是基于上帝万能的观念。万能的上帝在某种程度上创造了自身,更不必说包括数学真理在内的永恒真理,上帝从无到有地创造了宇宙,并且通过源源不断的创造来维系这个宇宙。倘若没有上帝持续不断的创造,世间万物将退回到上帝的意志本已使之摆脱了的虚无状态……P690
110.追随上帝,永远不会令献身上帝的心灵失望。仿效凡人,哪怕是被奉为神明的人,也往往会带来幻灭感,这种幻灭感一旦形成,桀骜不驯的无产者就会从内心疏远少数当权者。人类心灵亲近“唯一真神”,不会蜕变为暴君对奴隶的奴役,因为每一种高级宗教都在不同程度上把上帝的形象从权力的化身升华为爱的化身。这种“仁慈的上帝”被描绘为“垂死的肉身神”,乃是一种神正论,表明只要“效法基督”,就可以避免仿效罪孽深重的世人必然带来的悲剧。P6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