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年代。(图片来自网络)
大年三十,一个远在湖南、从未谋面的学长走了。
听说去世之前,身患多种疾病的他尝遍了桌上平素不能吃的菜,然后咽了最后一口气。在除夕夜的爆竹声中和漫天烟花中,离开了这个乱哄哄的世界。
他走得真决绝啊,离2023仅一步之遥,可就是不跨进这道门槛。想来他受够了这个世界。
我获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新泽西的家中炒青蒜回锅肉。肉在锅里滋滋作响,散发出浓重的人间烟火味,我的泪却止不住地流——他才57岁啊,而且一生从未舒展地活过。
我和学长认识于2020年。当时我的文章“2020,我的大江大海”在二湘的公号发出没几天,学长就辗转找到了我的微信号。上来第一句就是:学长迟到的拜访!
他介绍自己是“小公务员一枚”,在湖南某体制内单位供职。自打读了我的“大江大海”一文后,“仿佛与你的作品确认了眼神。一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情愫油然而生”。
我把自己不久前写就的《1996,我的遥远的大学时代》发给他看,两人共同回忆了江城南湖畔的大学时代。聊天中,我才知道他参与了30多年前那场激情燃烧的运动。毕业后回到了湘南一隅,曾当过教师、乡干部,一直“在政府机关瞎混”。
可惜,“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1992年1月,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了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从此整个中国开始向钱看,那个理想主义时代已经被金钱和物质砸得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我们的校园,我们的过去。(图片来自网络)
后来,学长经常给我发一些公号文章,和我进行交流。可能是他在体制内“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音”,所以经常一写评论就是长篇大论,几可独立成篇。他的文字功底很好,文采飞扬,思想犀利,对世事有着难得的清醒和洞察。
比如有一次我们聊到某些不正常的社会动向,学长担忧:“莫非《芙蓉镇》中王疯子敲锣高喊:运动了!运动了!真的又要来了?”
他感慨:这是一个强调思想遵从和统一远胜于思想自由和多元的时代,这是一个学者的良知遭受权力和资本双重挤压的时代,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稀缺的时代,这更是历史成为“百依百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被用来装潢盛世和诉说伟大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格外需要不盲从的、具有独立思想的历史学家去重建真实的过去,去破除弥漫在我们历史观中的种种深化,去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这一中华民族当前面临的最核心的问题。”
可以说,浸淫体制内多年的学长,对这个体制洞若观火,观察极其到位。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句话:目前的局势是,一切尽在掌握,一切指向未知。
他去世后,从文友的悼念文章中,我才了解到,他是搞宏观经济社会政策研究的,非常清楚这个体制的沉疴所在,可为了稻粱谋,不得不天天写官样文章,为之涂脂抹粉,所以不免精神抑郁。
但他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只是像萤火虫一样,尽力发出微光,和我分享思想的吉光片羽。他曾经告诉过我,“唯一欣慰的是,我虽然无能改变大气候,但我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那片蓝天与良知。”我也在体制内待过十几年,深知在一个恨不得把每个人都磨棱去角、变成木头人的体制里,恪守良知是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2020年5月,学长告诉我,他的堂弟由于失业,在珠海跳楼自杀了。我听完后非常难过,当即给学长转了两千元人民币,请他转交给他的叔叔。学长说叔叔虽然经济并不宽裕,但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所以,“心领也是一种签收。”
此后,他写了一篇关于堂弟的文章,想在二湘的公号上刊发。刊发之前,他让我过目,我坦率指出,文采过于斐然,这样沉重的内容,文风宜朴实。他吸纳了我的建议,做了一些修改。后来文章刊出,他略感欣慰,觉得为可怜的堂弟留下一点在世间活过的证据。
那年国庆,川普染疫,国内民众喜大普奔,司马夹头甚至把它视为美国送给中国国庆最大的礼物。学长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歌德名言:人变得真正低劣时,除了高兴别人的不幸之外,已无其它乐趣可言。国民的的幸福应该建立在房价下跌了、选票到手了、言论zi/you了、医药价格下降了、教育水平提升了……基础之上,而不是假想的敌人患病了。”
可以说,在一个万马齐喑的环境,很多有良知有见地的知识分子迫于压力,基本成了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和社会公共事务的缺席者,而像学长这样清醒、敢言的体制内人士,鲜矣。他虽然偏安湘南一隅,但并不囿于方寸,而是保持视野的开阔,对现实有着极强的洞察力和批判性思维。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可能是他在体制内压抑已久,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以倾谈的学妹,故而有很强的交流愿望。他每天都给我发很多文章,自己发表大段评论,同时期待我的回应。
说真的,这给我很大压力。大疫三年,世界动荡,加之我父母皆动了大手术,先生又回国工作,留下我独自一人在美照顾女儿,不免心力交瘁,精神基本处于抑郁状态,所以对学长的回应不是那么及时,有时忙起来甚至忘了回应。
2021年11月,我想起有段日子没有看到学长给我发文章了,有点不好的预感。当时我正举办一个关于高耀洁先生的分享会,于是就把flyer发给他,想邀请他来参加。没想到,flyer已经发不过去,出现了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
我知道,他已经把我拉黑了。当时我惊诧万分——我又没有得罪你,凭什么把我拉黑?
有一天,我发现他在我公号一篇文章下留言,说明了把我拉黑的原因——我没有回应他,他感觉自己被漠视。当时我心想:心胸这么狭隘,还是男人吗?哼!
直到前几天,一个认识学长的朋友和我私下聊起了他的生活境况,我这才知道他生气的原因——多种疾病缠身,还中风过两次,生活几乎无法自理。他写下的每一段文字,得克服许多身体上的困难。而我,有时竟然那么心不在焉。他没有看到我的回应,一定很伤心,伤心到了一定地步,就化成愤怒,所以把我拉黑了。
我顿时泪如雨下。我一点都不怪他,只是自责当初不认真回应他,同时觉得惋惜——一个很有才华和思想的人,在体制内被压抑了几十年,导致最后体衰心竭,英年早逝。如果生活在一个可以放飞自我的环境,他是不是可以活得更健康一些,更长久一点?
由此我想到另一个在体制内的朋友。他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由于工作关系,天天在恪守工作职责和“枪口抬高一寸”之间纠结,后来得了抑郁症和焦虑症,非常痛苦。在一个恨不得把每个人都磨棱去角、变成木头人的体制里,保持良知对内心来说是一种折磨,只有达到曾国藩所说的“和光同尘”的“境界”,才能继续混下去。
这两天,我在重温与学长曾经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次聊天定格在2021年8月6日早上6:42。当天他转了一篇文章:跌落神坛的雄安:因何被人弃如敝履。学长评论:大凡违背市场规律的事情几乎都是南柯一梦。
亲爱的学长,其实何止雄安,整个世界都是南柯一梦,故而不必对纷扰世事过于认真。大梦初醒之时,便是我们归“家”之日。那个“家”,是天上佳美永恒的家乡,谁也夺不走。
如今你已歇了地上的劳苦,如飞而去,那么,请允许学妹用你喜欢的歌《千里之外》为你送别吧: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这个公号是我的新家,请朋友告诉朋友。祝家人们新春平安喜乐!)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目前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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