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30 10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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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作文秘诀60则

编者按:不经意间翻出多年前写的《文心雕龙》札记,再次认识到这一名著之巨大价值。今人作文,多不通达,根本原因在于对中国文章传统缺乏深入体认。在我看来,中国文论名著本就不多,而真正具有原创性、体系性的更少。《文心雕龙》可谓中国文论之岱宗,故刊发此札记。读者诸君若能细品,甚或能由此精读《文心雕龙》,必能在作文方面大进。因《文心雕龙》是文言写就,故我之札记也半文半白,于今之读者或有阅读障碍。又,札记近18000字,读之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因这两重困难,提醒对作文之道术不感兴趣的读者不必读此文。

1.文以载道,道正而情真,文质相符,此《文心雕龙》之大宗旨也。刘彦和(勰)生于衰世,而欲振颓风,其志足可与太史公幷论。彦和虽无力扭转南朝绮丽浮艳之文风,而返归淳正,亦百代之师也。《文心雕龙》非文论可以范围之,盖文苑之诸子书也。

2.古人著书,尤重结构,由结构可见作者之思想。《文心雕龙》上篇为文体论,其目的在“致广大”;下篇为创作论,其目的在“尽精微”。上篇前四篇分别为《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可见彦和力倡文以载道。此一主张,于后世本极平常,然彦和生于齐梁之间,乃糜烂腐朽之时代,当时文坛,纵欲主义泛滥,彦和之主张,不啻为抽打时代之耳光也。其仁、其智、其勇,与孟子差可此拟。

3.《原道》起首:“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又言:“爰自风姓(伏羲),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涯,日用而不匿。《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然彦和所倡之道,究为何道?《原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论者或认为,彦和所处玄学大盛时代,老子又曾云“道法自然”,彦和既主“自然之道”,其所崇之道乃为道家之道。在我看来,彦和虽兼用老庄,又信佛,然其所力持之道,主要为儒家之道。《原道》篇虽未明言,然已高标孔子,非但如此,彦和又作《征圣》《宗经》《正纬》三篇紧随《原道》以揭旗帜。《征圣》:“繁略殊制,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宗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通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宗经》篇所举之经,皆五经:“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立其本;铭诔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至此,彦和之意已极明。通观《文心雕龙》,彦和虽对道、佛二家态度宽容,然其论无不合儒家义旨。以时风之流荡揣度彦和之思想,非见道之论。彦和之为彦和,首先在于能以一己之力抵抗时风也。

4.彦和概括“宗经”的作用有六:“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在我看来,此“古义”可以一字概括:正。

5.中国文学,以“文以载道”为正宗。此中之道,实为政道。故,三千年来,中国文学不能与政治脱钩独立。近代以来,屡有论者主张文学独立于政治。此种主张,显为针对中国文学传统之弊而发。然此种主张出现于现代性产生以后,以此种主张苛责古人,是为不智。此种主张于前现代社会自有其现实意义,然正因其时代为前现代,此种主张更不宜速行,正如有人所说的那样:“政治若不能放弃对文学的干预,文学就不能不干预政治”。要言之,文学独立于政治,只是一种将来之理想。文学乃现实生活之反应,生活中若处处充满政治,文学何能抽身而出?以此之故,中国文学家短期内非但不能放弃文以载道之传统,反倒应当实践此优良传统。遍观今日之域中,有几篇真正载道之文?妖风弥漫,正声不宏,载道之用,首在祛妖媚而反中正也。所谓风气,总需有心人鼓呼,渐次形成。“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与其信其无,何若信其有?

6.文以载道的传统不能丢,但今世所载之道显非古人之道。坦白说,今世所载之道,乃上帝之道也。因本札记之目的在论文,故不宜展开论述此道之内涵、外延。

7.《正纬》:纬者,谶纬,以虚、幻、迷、伪证经者也,所谓荒诞不经者也。有人类,即有纬书、纬文,今之假托之作是其变种也。先秦典籍,多纬。有纬,故有考据之必要。然纬书亦为社会心理之折射,以之视为经固不可,以之视为史、为子、为集亦无不可,况不少纬书水平甚高。纬书之出现,或与言论空间逼仄有关,不如此不能行世也。又,纬之作法,于小说一体有大用,不宜一味斥之。彦和斥纬,目的在于宗经,故《宗经》篇后即为《正纬》。

8.《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四篇所言,实则一事:价值观。故纪昀认为,《征圣》乃装点门面。纪氏言下之意,此四篇可合为一篇。吾意同纪氏。唯古人著书,讲求篇章之数,《文心雕龙》不含《序志》共四十九篇,此为大《易》之数,彦和未免受先定篇数自限。

9.中国文学,以诗为正宗,故中国蔚为一诗国。为何中国文学推重诗歌?因其具教化功能,所谓“诗教”也。《文心雕龙》于《正纬》篇后,分别为《辨骚》《明诗》《乐府》《铨赋》,此皆诗类,以申诗教之旨也。

10.《离骚》,楚辞之代表作也,故后世有以“离骚”代指“楚辞”者。彦和论楚辞,以《辨骚》名篇,以此故也。彦和对楚辞,称扬大于批评,然虽称扬,亦不舍批评。《辨骚》:“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汉武,屈子之知音者也。然后世批评屈原者也不少,如班固即认为屈原“露才扬己,忿怼沉江”,其文多与经义不合。彦和对楚辞之评点一分为二:一方面,它合于儒家“风”“雅”之旨;另一方面,它有“诡异”、“谲怪”、“狷狭”,甚至“荒淫”之弊。虽然如此,彦和对其定评则为:“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旨,亦自铸伟辞。”“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虽然如此,《楚辞》对后世之影响,有好有坏,正如纪昀所言:“词赋之源处于《骚》,浮艳之根本亦滥觞于《骚》。”我以为,《楚辞》之所以为《楚辞》,其浪漫、夸张、神秘等特点均与楚国尚巫的文化传统直接相关,甚至前者由后者所决定。儒家思想,兴起、发展于北国,以北地之正统思想要求南国之文学,未必公允。况屈原时代,儒家思想并未成为诸夏公认的意识形态。虽然如此,汉赋之浮华、空洞、铺排实导源于《楚辞》,此乃词赋家之罪过,始作俑者屈原也似应担一部分责任。屈原之思想,要在忠君,以今人眼光视之,屈子之人格,乃典型的依附人格。但以今视古,本属不智,况屈子生活之时代,忠君即为忠国。今日之自由国家,自由民也以忠于国家为傲。当然,忠于国家本质上是忠于民约——宪法,忠国即为忠己。我不喜欢《楚辞》,我认为屈原的作品有失度之弊,失度即病态。李泽厚先生曾言,中国文人的审美分几个层次,最高一层即病态美,画家多画病梅、残荷,即其倒证。此种病态美,屈原发其端乎?

11.《明诗》:“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故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信有符焉尔。”中国自古即云“诗言志”,然则诗岂只能言志?既云《诗经》义归无邪,人之志等同于无邪乎?若非说“诗言志”,此“志”乃广义之志,非狭义之志也。所谓广义之志,乃个人之性情所尚,非纯指事业抱负也。又,彦和论诗本自然之旨,此自属平常,然其不平常处,在论五言时之一句话:“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直”指旨归,“婉转”、“切情”指技法。中国诗之妙处,全在婉转、切情。非婉转不能切情,旨归直,情则曲,曲则必以婉转之法才能写其真。

12.《乐府》:“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乐府与诗,异名而同质,能被乐则为乐府,不能则单称诗。中国诗为何讲究平仄、韵律?被乐之需也。在儒家观念里,诗歌、音乐皆统治之工具,故二者皆强调其“正”。中国文化被李泽厚先生概括为“乐感文化”,故中国无伟大之悲剧。因此种文化与政治教化密不可分,故虽乐,又必然强调适度,不以极乐为上。中国之乐师,非西方之酒神也。此乃中庸思想在音乐上之体现。

13.《铨赋》:“《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彩摛文,体物写志也。”《毛诗正义》:“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毛诗正义》解义更确。惜专制君主,喜词臣夸饰阿谀,厌诤臣直言进谏,故赋之一体,渐失讽谏之旨,而趋于声色犬马之张扬,难怪扬雄自悔词赋为雕虫之技也。彦和言:“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仪,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技,膏腴害骨,无实风轨,莫益劝戒。”词赋,汉代之八股文也,词赋家之奴才嘴脸,又过于科举之士子也。

14.《颂赞》:“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雅容告神谓之颂。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通俗言之,赋还需暗含讽谏,颂则连讽谏都不被允许。颂与赋不同之处还在于,前者铺排,后者“词必清铄”。之所以如此,乃因颂是写给神的,上位者虽作威福,犹不敢放肆于神明,故必“敬慎”。赞与颂雷同,“容德底颂,勋曲垂赞”。赞颂与赋的流变命运亦雷同,“降及品物,炫辞作玩。”我以为,以赋、颂、赞为文学,乃文学之耻辱,作此类文章者,与倡优何异?要之,有专制,则有此种文章泛滥,其名或异于古,其实则全同。此种文体,实开颂圣文化之恶端,凡真文人,当不屑为也。

15.《祝盟》:祝者,祭神之文也;盟者,盟誓以告天之文也。此两类文章,“凡群言务毕,而降神务实,修辞主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文章既为人与天地同参之载体,必以诚为宗旨。今祝盟之文已为陈迹,然“修辞立诚”之宗旨不可废。不诚,则欺、伪、骗、媚,严格论之,亦属犯罪之举。

16、《铭》:“铭者,名也。观器必名焉,正名审用,贵乎慎德。”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箴石也”。“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用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盖,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铭箴之作,因于儒家“慎独”传统,后世虽少作,然其变种存于今,“座右铭”、书法条幅是也。祝、盟、铭、箴之文,即人与神之契约也。

17.《诔碑》:“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暖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叙则传,其文则铭。标叙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盖碑与颂、铭同体,与前篇合论可也,何必单独成篇?

18.《哀吊》:“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未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盖哀吊与诔碑又雷同,与前篇合论可也。中国人尚中和,故既不主张极乐,也反对极哀,此又中国不能产生悲剧之根由也。上述几篇,皆悼念之文,彦和将其置于文体论之中间部分,盖因其重视儒家“慎终追远”之旨也。

19.《杂文》:杂文者,多种“发愤表志”之文的统称。“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田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秽,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骋郑声,曲终奏雅’者也。”由此可知,杂文乃赋之变体,单列论述,诚无必要。

20.《谐讔》:“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后世所谓幽默、诙谐之文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鲁迅也谓:幽默不易得,易变为油滑也。今人以为纪昀乃诙谐、滑稽之人,岂知纪氏亦不喜此类文章:“文家有必不可作之题,自有必不可作之体格,虽高手无所施其巧,抑或愈工而愈入恶趣,皆所谓本体不雅者也。”现代作家,真通幽默之道者,惟钱鍾书、刘震云二氏,若林语堂、老舍,亦有油滑之病,盖真幽默本不易也。“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盖专制越深重,谐讔之文越勃兴。其意在讽诫,而其效也甚微。作谐、讔者,终非无畏勇士,因顾忌过多,修饰过甚,读者或不识其反讽,反显其滑稽。用谐者,受之者需有雅量。使讔者,受之者必然刚愎。中国文章,向以大义处隐显之间为高,实乃专制压迫,不得不然也。赋、谐、讔何曾有多少规劝警诫之效,徒增笑耳。我向喜长枪大戟、昌言无忌之文,因其意思显豁,不用读者猜谜也。当然,不能苛责文人隐讳,正如不宜谬赞狂士风骨。世若有狂士,必为—相对自由之世,此非狂士之功,又何必赠其不实之誉?

21.《史传》:“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言,右史书事。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然后世史家,更重《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诫。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此所谓“春秋笔法”也。因史书有“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之用,固为中国人之宪章。史传为中国叙事散文之典范,诸子为中国论说散文之标杆。彦和深恶南朝文风浮华,然未将批评矛头直指骈文本身,而囿于习见,先论有韵之文,至第十六篇始论史传体散文,此为其思想之局限。事实上,韩愈之所以能“文起八代之衰”,根本上还是力倡散文之结果。彦和论史传文章,主“依经”、“附圣”、“求信”,并无卓见。当知文章形式对内容之反作用。设若以骈文写史传,何能做到一个“信”字?

22.《诸子》:“诸子者,述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事,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明焉。”诸子“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此论不确,五经为儒家经典,未可言诸子皆“枝条五经”也。观此篇所论,可知彦和虽尊儒,然亦主百家争鸣、思想自由也。彦和亦论及诸子消隐之由:“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门牗。两汉以后,体势漫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此远近之渐变也。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此论未见道。“体势漫弱”、“声销”之原由,要在秦以后钳制思想,专制尤烈也。有专制,则无自由之思考与表达,千古如是。

23.《论说》:论说出于诸子。《诸子》:“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故诸子均自成思想体系,而论家仅以“述经叙理”为则。“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持论不易,千古而然,论者浅薄,论文无不浮浅。彦和论持论之精要,诚探本之言:“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检迹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彦和重直、重密,然何以能密,终未透辟。论文之要,在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惜中国文化不重逻辑,此为中国文章之大弊,亦为中国人思维之大弊也。若无逻辑,但知情理交织,实则常以情代理,以情害理,情难免泛滥、浮夸,理也未尝真明了。彦和生于中国文化之中,未能见及此,实为一大遗憾。“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如此,“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说之一体,后有演化,针对对象,也不限于君主,然作此体之文,作者考虑太多现实利益,很难畅快痛陈,故韩非“孤愤”,且著《说难》也。作者若无媚上、媚众之心,持道而师心,可以解此体之大病也。

24.《诏策》:诏、策、诰、命、制、戒敕、教等文,君王布告天下之政令也,犹今之文告、报告、政策、条例、律令也。依古人观念,“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不反若汗”。要言之,此类文章,当精确、敬慎、典雅也,而尤以精确为基础,魏武云“勿得依违”矣。此类文章,当力避官话、套话、含糊话,使受众了知其意,惜此基本要求,执政者已难做到,文风折射政风矣。

25.《移檄》:“古‘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振此威风,曝彼昏乱,刘献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檄之为文,当“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征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顺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故其植义飏辞,务在刚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上述论断,已极精辟到位,然彦和强调檄文当勿失度,此实难做到,盖因扬已善、斥人过,均难免夸张。今之“宣战书”,即古之檄文也。“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移文本可附上篇《诏策》论之,然上篇所论文体,发自君王,移文非是,故置于此篇论列也。

26.《封禅》:封禅之文,皇帝专利。其大体曰:“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中国文章,从不离政治,草丕云:文章者,经国之大事也。封禅之作,必夸饰文治武功,与其说是写给天帝看的,不如说是写给人民看的。其目的,在慑服人心而已。文章能服人心,何用威慑?以威压服,岂能长久?故秦皇封禅,无改其短祚之命也。

27.《章表》:章、表、奏、议,臣下上书君主言事之文,以典雅、显豁、词浅为旨,不宜过事铺陈,以文害事,故彦和言:“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唇吻不滞,言其明白如话也。今日报告、申请书等文类乎此。

28.《奏启》《议对》,皆上书之体,宜入《章表》篇论,不必分别单列。现抄此两章名句如下:《奏启》:“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近世为文,竟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然后逾垣者折肱,捷径者灭趾,何必躁言丑句,诟病为巧哉!”《议对》:“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议忌失当,“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驳议之文,“酌三五以镕世,而非迂缓之高谈;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要言之,彦和论文,常申理事相符、文质相符之旨。然弹劾、驳议文章,为政治斗争之工具,殊难平实,也可知矣。

29.《书记》:书记者,今之应用文也。本篇综述二十四种应用文,不能不有所敷衍。此种文章,“随事主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此类文章,以书、状、列、辞稍能显作者才情志趣,其余诸体,概难发挥也。

30.通览《文心雕龙》文体论二十五篇,可知彦和之分类未必确当。然自古文体繁多,殊难得一世所公认之分类,此又不得不察也。在我看来,文体之分非一重要问题,分类之得失,不论亦可。

31.《文心雕龙》上篇(文体论)以理入,下篇(创作论)以悟入。评论家可写出上篇,作家方能写出下篇。释上篇需熟稔典故,解下篇重在默会。上篇刚健,下篇绵柔;上篇似山之巍峨,下篇似水之汪洋。

32.《神思》一篇,精辟绝伦。“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清焉动容,视通万里。”“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沦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神思即今之所谓构思。以神构思,故曰“神思”。神思确乎神秘:“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神思虽神,非不可解,今试解之。神思者,以理为主,以情为铺,以辞为具也。虚静乃运思之必要条件,所谓唯宁静足以致远也。儒、道、佛皆言静:儒之《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道之《老子》:“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佛氏亦有“定生慧”之旨也。写作者皆知构思之苦乐:苦,百思不得通解也;乐,既通即无上欢喜也。此关若过,写作不过完成其构思,往往神速。彦和又言,神思既成,“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此即意到而笔不到。然亦有意未到而笔到者,此所谓逸笔也。又,阻碍神思之因素有二:“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何以校正之?“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纯一,亦有助乎心力矣。”如上言,构思贵在能通,由博返一,致通之道也。

33.《体性》:彦和将文章风格分为八体: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此种分类,实挂一漏万,如沉雄、老辣、幽默、空灵、颓废等皆可独自成体,而彦和未论。虽如此,彦和之论皆在“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并主“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此论尤为切实不虚。盖人之性情殊异,故文风亦因之不同,学文者虽可博览众家,然在此基础上尚需选择与一己之才性、口味相似者学习,如此方能快速提高。若只慕名家影响力而择师法对象,非同气,实难有所助益。更进而论之,又不能将人之才性理理解得过于偏狭、单一,因个性虽有偏向,但人性却也复杂,故好文章当能体现一己之性的复杂性。文学巨匠虽有统一风格,但在此统一风格之下,每篇文章又呈现出不同风貌。如鲁迅,文风以沉郁老辣为主,然其《故乡》也悲悯,《伤逝》也温柔。与鲁迅相比,冰心未免单薄,盖因其千篇一律也。再进而言之,单篇佳作亦多于一体之中寓其反意,由此形成必要的张力,如雅中寓奇,显中藏奥,简中偶繁,轻中含壮皆可,反是亦可,否则单调死滞,未免让人生厌。文贵能自变,变则摇曳多姿,不能变,终致审美疲劳可知也。

35.《风骨》:“《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风骨也者,一字概括之,气也。故曹丕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文心雕龙》第四十二篇又专言养气。气从性出,故此篇紧接体性篇。性者,天自生之,教以成之,教又以家教为主。如郭沫若,幼时家教即本攀龙附凤之旨,故成年后作文,无风骨可言也。风骨主正,所谓气正方能风清,养气之效,重于练辞也。气正者,理正、情真也。理何以正?“镕冶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也。情何以真?“洞晓情变,曲昭文体”也。又,风骨内摄,而以风貌表出之,何以能风貌一新?“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鹜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轻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若作者本自新不止之人,为文也必新;若作者本陈腐庸陋之人,求新而不能致新,只能致怪也。又,风骨为文章动力之源,刘成炘言:“骨尚简峻,风取繁畅,一凝立,一摇曳,两相兼取,乃无偏弊。”“‘捶字’乃树骨之功,‘结响’则行风之用。二句惊心动魄,惟汉、魏能之。”

35.《通变》:“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天下万物,以变为常,至若文章,“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此虽能变,但属由淳厚变浅薄也。彦和痛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何以能变而不失质?彦和开出的药方为“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故知虽“变文之数无方”,然变文之道有常:返古开新也。为何返古?因古有道,质胜于文。故文艺复古,实为开新。古与滥对,非与新对,返古之意在原道、征圣、宗经,本书已首揭此义。若能悟道,一通百通,自能通变。故纪昀谓:“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刘咸炘云:“物不过三,三变复初。”然彦和虽倡“参古定法”,非排斥作者之主观能动性,故称“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此论可谓切中肯綮。

36.《定势》:力现于形而蓄于势,势即力之蓄发状态。《孙子兵法》:“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文武之势,理一也。势由气生,气贵流转不滞,势亦贵流转也。定势,目的在于使文章流动。文势何以立?“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故立势乃审势、顺势之举,非能生造。审者为何?顺者为何?文章体裁也。彦和云:“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虽如此,又不可拘泥陈范。“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正所谓,势无定格,各因其宜,要在自然,不可强立,高妙者以正驭奇,浅陋者炫奇以失正。擅用势者,“辞尽而势有余”,此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留白美学之高明处也。留白之所以高明,在于作者将受众视为作品之共同创造者,以助共鸣之效也。

37.《情采》:彦和论文,主文质相符,以质驭文,前已屡述,此乃辟专篇以论之。本篇之旨,一言以道尽:“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彦和主张为情造文,反对为文造情。此论本属当然,然则纯理论文章,又当尽量杜绝感情。中国人之纯理论文章之所以理不精粹,盖以情掩理之不足也,梁任公即常犯此病。除理论文章以外,其它种类文章,多需情理交融。然人之性格不同,有人天生多情,如徐志摩,若作抒情文章,不宜以滥情视之也。要之,比情之多寡更重要的,在真伪;情若真,虽多,非滥;情若伪,虽寡,亦滥也。

38.《镕裁》:“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镕者,炼意;裁者,炼词。编辑文章,首在镕裁。镕裁之目的,在于表达精确。裁以镕为前提,镕后之主题为裁之准绳,无主题,无以为裁。擅裁者,能化神奇为腐朽。擅裁者,知曲致之妙;不擅裁者,死水无澜。然“谓繁与略,适分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由此可知,剪裁非越简略越好,好文不厌长,虽长犹宜,文之优劣,不在长短,要在适度。另,剪裁并非要尽删闲笔,闲笔能增韵致。闲笔不可多,以至喧宾夺主,亦不可无,以至面目枯槁。

39.《声律》:“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彦和论声律,重双音叠韵:“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离句其必睽;沉则响发如断,飞则声飏不还。”不通声律,行文如同口吃。“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则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尾笔易巧,选和至难;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毫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韵文必讲声律,其实散文亦然。何谓声律和谐?要在自然顺美。今人为文,不必尽依古人声律法度,然文毕当诵之以校正声律,拗口则违声律,需改。今人文章声律之病,大率由西化而来,如复句套层层单句,不仅声律荡然,主谓宾之搭配亦往往失当。古人为文,句式多简短,今人文章,有一句逾二百字者,口诵则不能一气卒章,又何谈声律?故今人若求文章声律,必自少用长句始。文句简短,则声律易求。断句乃标点符号之责,阿城用标点调节文句节奏,可谓通声律者也。返本归源,声律实文气之表征,文气又由作者个性决定,终非单从技巧处着手可以调匀也。

40.《文心雕龙》下篇首重谋篇,自《神思》至《声律》,八篇皆论谋篇。自《章句》始,《丽辞》《比兴》《夸饰》《事类》,五篇皆论章句。后紧随《练字》一篇,论用字之法。由此可见,彦和论文,先立其大,既立其大,则小者不能夺也。此种用意,于《章句》一篇陈之甚明:“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此种重视宏观、重视整体的思维方式,实由“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决定。其表现,不独在文章,举凡政治、社会、文化,莫不如此。故国人重等差,轻并列。今察《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诸篇之关系,《章句》篇实为其它四篇之总纲,有如《神思》为谋篇诸篇之总纲。然章句一事,宜并列论述,不宜设为等差关系。《章句》既为其他诸篇之总纲,其他诸篇详论之问题,总纲遂不便先论,故留给《章句》篇可论的问题实在有限。由是之故,《章句》一篇,颇为平庸,而殊少发明。此篇所言,唯此句较佳:“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此句论章法,至于句法,本篇只论字数、韵调、虚字,未免头重脚轻、舍重就轻也。字为诗之眼,句为文之眼,章句亦非不能总括论列。章句之大要,在一个“活”字,使动则活,勿使呆滞也。如何能使章句活转?其法多端,如字数参差,如笔法变幻,不一而足。

41.《丽辞》《比兴》《夸饰》皆为句法之修辞手法,即今之对偶、比喻、夸张也。《丽辞》一篇单论骈文,实论对偶之法。骈文虽为陈迹,对偶常见于散文,故此篇亦未过时。《丽辞》:“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以足,‘趻踔而行’也。”普天之下,并非任何事物皆有可匹配的对偶对象,故事对难免失当,此为对偶一体之天然硬伤。中国人喜对偶,至今对联仍有生命力,盖因“中和”思想深入骨髓,若自由、独立思想昌盛,何须对偶?对偶者,求同也;独立者,求异也。

42.《比兴》:“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比兴旨在讽刺,汉代“《诗》刺道衰,故‘兴’义销亡”,盖大一统专制所致也。后世专制日盛,至明清达致顶峰,故比喻存留,兴味不再。比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法,有其作用,但作用也有限,盖因天下事物,各不相同,强以为喻,未免不伦。彦和言:“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切至难矣,故引喻失义者多。钱锺书之著《围城》,连篇比喻,虽有妙喻,然亦多轻薄浮夸。著文当以准确为第一义,比喻泛滥,难免失真。

43.《夸饰》:俗云“文喜看山不喜平”,故点染在所难免,若字字平实,亦索然无味,失之苍白也。故彦和论文,不避夸辞:“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孓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然夸饰一术,又当慎用,过则“以文害辞,以辞害意”也。如何避免夸饰过甚之弊?“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然此标准仍嫌模糊。何为“节”?保为“不诬”?在我看来,《诗》《书》之旷旨,不过一颗仁心。仁心者,同理心、同情心也,此处宜点明。

44.《事类》:“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事类即今之引证。文章自古有引证:“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然则“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引证之大要在精当,而不是炫耀博学。引证过繁,说明作者无自信,且使文章枯涩,乏婉转之致也。不独引古如此,引今人言、事亦如此。今之学者,引述过多过繁,实为通病:但知别人所说,不知作者主张,亦可谓被文章所写也。要而言之,直接引语当少用,其用法有三:一,被引证人为此句话负责,作者未必需负责;二,体现被引证之人独特个性;三,引文表述精当,远超转述效果。引文之所以不宜多,盖破坏文气,即节奏也。通才自信,驾驭材料,“六经注我”;腐儒自卑,难免被材料纠缠而不得脱身。又,此处所谓引证,亦可扩大至论据之运用也。论据无定数,以读者已知为考量标准,读者所知多,则可少引,读者所知少,则可多引,然论证一论点,论据当以不过三为佳。此即彦和“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是也。为何为文以力学博闻为前提?因文贵乎新也。若不知前人论述,何以知新旧?故欲开新,又必知古也。从前人所失之处运思,自能开新也。但知古又不能泥古,用古、化古者智,泥古者愚。真知古,必通,通则不泥。用古、化古,方能实现“创造性转化”或“转化性创造”也。今有才子,行文西化,凡作文,必遍引西人成文、格言之类,人讥其为“移动的书柜”也。此君文章,若尽删引文,剩下者,不过“的、地、得”与苍白之感喟也。今下一重言:炫渊博者实陋,渊博乃创见之大敌也。

45.《练字》:彦和论练字,首重小学。至于练择之忌,列为四端:“一避诡异(字体瑰怪);二省联边(半字同文);三权重出(同字相犯),四调单复(字形肥瘠)。”此未免挂一漏万,终属小技。今人不通小学,固然遗憾,但岂可谓擅文者必以通小学为前提?通之固然增雅,不通亦未必不佳。盖文字流变,出于自然,何必拘泥古义。练字之要,重在精确,惜彦和未明白揭示此义。彦和所言之避,主要从文章的建筑美处着眼,于今大多不再适用,惟适用于书法。然作文当力避生僻字,并词句重复。章太炎固一代小学大师也,为文多用生僻字,而读者多不识,此举陋矣。能将常用字用出新意,如同陈寅恪在寻常史料中见历史转捩之大关节,方为高人。盖精于小学者,常犯自矜之病,不独太炎为然。遣词用字,贵在自然贴切,“文之工拙,原不在字之奇否”(纪昀)也。

46.《隐秀》:“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隐者,留白而待读者默会玩味也。隐秀皆从意上着眼,非从字句施法。隐之道也奥,要之,当半隐,即为读者留下诱导线索也。如反讽,若不留线索,直如谀辞也。秀者,木秀于林,以使全篇摇曳之法也。刘咸炘云:“隐而不秀则晦塞,秀而不隐则浅露。不但言秀而必言隐,言秀又不主于矜张,是八代诀。”又,彦和言秀:“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此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可力求也。作文高手,莫不遗憾于旧作,盖深谙此理也。今有文人,洋洋洒洒,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且以汪洋恣肆自矜,可谓未入文道之门内也。(本篇有窜文,然不可解者为,删窜文则本篇篇幅少于他篇。古人著书,尤重各篇篇幅相当,此又难解也,存疑以待高明见教。)

47.《指瑕》:指瑕即指弊。文弊不可胜数,此篇单论,不得不列举数弊,然读者当知,此难免挂一漏万,会心者当暗自警策,举一反三。此篇似亦可列入练字一篇论之。

48.《养气》:“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至于文也,则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万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气论为中国哲学之本体论,彦和之气论,要为道家清和之气。此篇当与《神思》篇互参。以彦和之论评路遥,路遥可谓不知养气之道也。路遥若果因写作累死,“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今闻路遥之死,非劳累所致,实家族遗传病史所致。若如此,当初宣扬其劳累致死,可谓谰言,此种文章,传播甚广,遗毒匪浅。又,彦和主清和之气,自有其理,盖此能使文章自然无滞也。气郁、混杂,则文章缠绕,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也。然人之气分多种,非清和二字可以囊括,如英气、雄气、霸气、逸气、幽气等,不一而足,要之,气若正而勿邪,中而勿偏可也。彦和论气,远不如思想家论气为精,亦可知也。

49.《附会》:“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此篇论谋篇,所处位置甚怪,宜置于《鎔裁》之后,《声律》之前。“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故宜屈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此篇力陈统贯之要,其实含糊,未点出谋篇之大要在逻辑严密,否则以何统贯?

50.《总术》:此篇汗漫,颠三倒四。首论文、笔,次论文术,术究何义?颇不明了。若依刘咸炘言,此章重在辨体,然何不明标辨体为篇目?

51.《时序》:“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文章必与时俱进,亦当与时俱进。另有一层,文章亦应引领风潮矣。政治、经济、思想皆为影响一代文风之主要因素。此篇但述文风变迁之事实,未深论所以变迁之故也。至于宋、齐之文,彦和在他篇多有批评,此篇专论时序,不得不有所顾忌,虚美过甚。纪昀以为此书成于齐代,署“梁通事舍人刘勰撰”,乃后人之追题。此篇不论梁代,可为证据。

52.《物色》:此篇妙语如珠,精辟幽妙:“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本篇之“赞”尤字字珠玑:“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此章所论为感受力。作文者,上感天地万物,下感人间百态。故文者,传也,传真道于人也。今论文学,首重小说,除感受力之外,尤重想象力,古人不重小说,以为体式卑下,故不言想象力也。

53.《才略》:人各有才性,扬长避短可也。通才如苏东坡,各体皆能,无文不会,千年难遇,造化之功也。为文最忌取长以补短,短能变长乎?笨伯才做此无用之功。

54.《知音》:“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此亦彦和亲身感受。《梁书·刘勰传》谓:勰撰《文心雕龙》成,而“未为时流所称,勰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着货鬻者。约便命取读,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彦和一生,并不得志,当时君主,不过以词臣畜之,后竟乞求出家,燔发变服,未期而卒。又,《文心雕龙》问世而至有清一代,注释本颇为稀少,至清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出,此巨著乃有一较完备的校注本,亦可见知音难遇也。然于作者而言,手写其心,不必侈望知音也。“文人相轻”固是常态,然不必责之太过,盖此举反能繁荣文艺。另,真聪明者,即便口头轻视,心实谦逊而暗学之也。谦逊与否,不在其表,而在其里。另,此篇紧接《才略》篇,另有深意。盖《才略》历数数代文人之得失,彦和恐读者讥之以严刻,故本章论知音,取意宽和也。再,知音虽难,亦非不可能:“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55.《程器》:此篇论士之道德人格。彦和云:“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可知彦和宽厚,不苛责于人。知世论人,当从大节处着眼,若大节不亏,则当宽以衡人。

56.《序志》:此为全书之序言。古人作序,皆置之书尾。此《序言》一篇,乃彦和言志篇也。此篇首段,解释书名:“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彦和幼时,既追慕孔子,本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彦和之人生观本为“君子处世,树德建言。”注经不成,故论文也。促使彦和著书论文之直接原因有二:一,“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 ‘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二,彦和对自魏晋以来之文论不满,自负己作若出,可超迈前人,所谓“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文心雕龙》之立言宗旨,在自序中明揭无隐:“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因此之故,上篇明纲领,而下篇显毛目矣。全书最后一句话为:“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其情殷殷。心有何寄?寄之于转移一世文风,书传久远矣。其雄心可敌万夫,壮哉!此篇可与《知音》篇合参。

57.西人论文学,主艺术性;中土论文学,重思想性。中土之文学,实为文章,范围包括但不限于西人所谓文学者。此中有利有弊:利者,敬畏文字也;弊者,文章成为载道之工具,而乏独立之价值。然于今而言,中国作家仍不能弃中国文章传统而单崇西人之论,理由已如前述。

58. 西洋文论,逻辑严整,表述精确,言尽意尽;中国文论,散点透视,直观证悟,言尽而意无穷。中国文章,固当力求逻辑(此论前文已屡屡申说),然不宜弃直观证悟之法如敝履,盖因直观证悟亦为认识事物之有效方法也。

59.仅从文章技法处立论,我以为:明定主题为第一,搭建结构为第二,剪裁篇章为第三,摇曳姿态为第四。余不一一。好文章的标准有二:有创见,有趣味。达致其一,已佳;二者兼备,谓妙。此皆可勤学苦练求得,至于逸品,天赐而己矣。中人之资,可以语常;至于非常,存而不论可也。

60.当今文章,病入膏肓:虚伪、浮嚣、势利、恶俗、浅薄、残破……在在与南朝仿佛,糜烂甚或过之。在理论上,谁为当今之刘彦和?在实践上,谁为当今之韩退之?草此札记,“余心有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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