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真相却一言不发之时,便是我们走向死亡之日”。
马丁·路德·金
2023年12月22日,朱令走了。
在极度的身心痛苦中坚持了几近30年,她终于歇了地上的工,在圣诞前夜告别了这个越来越令人哀痛,越来越令人绝望的纷乱世界。
朱令的人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从她大三被人几次下毒几乎卧床不起,到她50岁时在世界无尽的愤怒、不平和喟叹中离开,在世人同情、怜悯、不绝如缕的呐喊和无私帮助下终于安息了。
虽然素未谋面,很多人还是自愿参加了朱令家人为她在八宝山举办的告别仪式。为了声援被毒害致残的朱令,为她几十年未能昭雪的沉冤,也为了可能遭受相似命运的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家人。
虽然悲伤,朱令终究还是幸运的。
她生在北京,在清华大学读书,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被人下毒后,在各方人士的鼎力相助下,很快查清毒害她的是外人几乎无人知晓的铊。
从1995年确诊被人施害铊中毒,几十年来,朱令案从未远离公共舆论,几乎每一次投毒案的发生,都会让朱令案重回舆论的焦点。
虽然朱令案的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在可见的未来,也很难看到凶手被绳之以法的可能,但如今呈现的证据,几乎使人人都能清楚判断出凶手是谁,凶手又躲在哪里。
虽然今天朱令已经回到了天家,但公共舆论场坚持不懈地讨论朱令案有其特殊的价值和意义,因为讨论朱令案本身就是在追索真相,不断唤醒世人沉睡的良知,远离人性的邪恶,这本身就是对朱令最好的纪念和帮助。毕竟,我们还能看到朱令父母可以自由发声,媒体和公众还可以与他们自由交通。
就像朱令的清华校友张黎利所说,“因为它触动了太多人的良知。只要朱令活着,本身就是在抗争,也在提醒大家,不要遗忘。我们每年还能祝她生日快乐,就非常有意义。”
尽管朱令案原始证据离奇被盗,凭空消失,但毕竟朱令案曾经的代理律师李春光和神探李昌钰都曾表示,案件虽然非常困难,但如果公安机关有“意愿和决心”,如果有原始案卷、原始物证的话,依然还有机会。
也许我们可以不切实际的幻想,某一天公安机关又有了重启调查的“意愿和决心”。
相比朱令案引起的舆论关注,两年前曾经引起举世震惊的徐州“铁链女”似乎早已淡出了公众视野。铁链女所在的董楼,成了外人不能踏入的禁地,探访她的热心人士被威胁警告,甚至被不明原因地野蛮对待。
无论公众如何质疑“铁链女”迷雾重重的身份,江苏官方发布的报告依然一口咬定“铁链女”就是从云南被拐卖来的小花梅、杨某侠,铁链女的牙齿脱落是因为牙周疾病,铁链女之所以隆冬还被套上铁链是因为她患有行为失控的精神障碍。
但“铁链女”事件发生至今,除了“铁链女”事件曝出时当事人曾经发声说过话,近两年从未有任何媒体和公众可以见到过“铁链女”,我们也从没见到或听到过“铁链女本人在媒体上的任何图片和画面,更没听到过她本人公开发声说话。
从那时起,“铁链女”变成了一个虽然活着,但形同逝去的“沉默的人”。她的沉默,身不由己,源于她无法挣脱的锁链。只是,这次的锁链,不再是套在脖子上的有形的铁链,而是各方力量缠绕交织在一起的,更加强大的无形桎梏。
因为有精神障碍,需要治疗,“铁链女”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外人不能和她见面。
因为精神障碍,她被剥夺了抚养孩子的权利,不能和自己生养的8个孩子在一起,只能在外人无从知道的隐蔽空间里,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享受”我们想象不到的无声无息地生活。
“铁链女”的家人远在云南边陲,至今没有人看到他们公开发声,没有见到他们像常人一样心急如焚地去探望遭受非人命运的家人“铁链女”。除了事件曝光的初始阶段,曾有人去云南调查小花梅的身世,两年间,江苏官方指称的小花梅来自云南的家乡已经从公共舆论场彻底消失。
因为身世卑微,甚至连名字都是外人强加的,“铁链女”的真实身份依然是一个谜。她低贱如尘埃一般的生命,永远无法获得朱令那样被世人高度持久的关注。“铁链女”昙花一现般的被世界关注,却无法改变她寂寂无名的悲惨命运。而“铁链女”令人唏嘘哀叹的人生,恰恰折射出我们身边那些注定隐入尘烟的大多数卑微个体。
朱令案发生至今近30年,似乎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悬案。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清华大学校方、保卫部,朱令所在化学系,负责侦查朱令案的警察,治疗朱令的协和医院,朱令的同班同学,朱令曾经的男友,每个人似乎都能轻松捅破包裹真相的那层薄薄的纸。
然而,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唯有被怀疑为投毒凶手的朱令室友出来公开发声,回应质疑。
就像被囚禁、被迫害的“铁链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度过了十几年地狱般的非人生活,她身边的警察、政府官员、妇联、信访人员,甚至同村的普通村民,随便哪一个人站出来,振臂一呼,都有机会改变她的悲惨命运。
但令人格外悲哀的是,所有人都同样保持了沉默,对“铁链女”遭受的苦难视而不见,对她的凄唳哀嚎充耳不闻。
选择沉默,有人因为恐惧,害怕错综复杂的既得利益群体相互勾结,害怕利益集团背后的公权力所能动用的强大施害力量临到自己头上,遭受不测。
有人选择沉默,是希望明哲保身,即便无法逼视的残忍恶行就发生在自己眼前,只要受伤害的不是自己,很多人就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可以用沉默的代价换来今生的富贵、荣华和平安,可以用良心冷漠换来此生的幸福生活。却不知,自己正在为一个吞噬生命的恶魔喂食,终有一天,它会反噬你的生命,甚至你的子孙后代。
今天沉默的代价,毁掉的,不仅仅是自己泯灭的良心,今生的盼望,更包括子孙后代的平安和幸福。
有人以为,自己不为虎作伥,不与恶人为伍,远离罪恶,保持沉默,就是对被害者的声援。
却不知,我们对恶行的沉默,就是对罪恶的纵容。正如马丁路德金所说,“最大的悲剧不是坏人的嚣张,而是好人的沉默。”
某种程度上,我们其实也是把自己沦为作恶者的同谋和帮凶。因为在善与恶,是与非之间,并没有第三条道路可供选择。
对惨无人道的暴行、千夫所指的罪恶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不可能让我们免于暴行的伤害,而只会助长施暴者的嚣张气焰,使其更加肆无忌惮。
当暴行发生时,如果每个人都选择沉默以待,社会将会一片死寂。在死寂般的沉默中,整个社会将会被恐惧层层包裹,最终使恐惧成为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在恐惧中颤栗,在恐惧中沉沦,慢慢窒息。
如果我们选择沉默,将自己沦为罪恶的看客,我们每个人都终将成为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岛。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没有沉默中的爆发,而是沉默中的灭亡。当人们因为冷漠、良知泯灭沦为原子化的个体时,恐惧更进一步加剧了个体的孤立,进而强化其内心的恐惧。沉默中的爆发抗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德国二战时的著名牧师尼勒莫牧师曾有一段经典名言,“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后来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沉默不是自我保护的护身符,恰恰是来自魔鬼自我毁灭的诱饵。也许我们暂时无法驯服凶残暴虐的利维坦,但我们至少可以仗义执言,勇敢发声,坚决不与它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