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眼见公婆正日渐老去,和我的父母一样。
尤其是公公,一张干瘪的脸,白胡子乱七八糟长着,眼眶凹陷,身体像枯干的胡杨树,斜靠在沙发上。电视声音开着,剧情演着,他睡着了。可一旦听到婆婆“嘀嘀嘀”的开门声,他就会迅速睁眼醒来,晃着站起来,要去迎接晨练完,买菜回来的婆婆。
有时我真担心他起的太猛,会晕倒。大多时候,婆婆的动作麻利,还没等他起身就已进门,两个人相视而笑的表情,总让我觉得那是爱情最美的模样,50多年的夫妻了,彼此的眼神里,仍是看不够的眷恋。
好多次,在黄昏的风中,我看见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婆婆个高壮实,公公矮小瘦弱,婆婆走路生风,公公慢慢沓沓,并肩而行时,却总是步调一致。
也有许多次,我下楼迎面遇见,在小区里坐着的婆婆,看见公公下午锻炼回来的背影,唤着公公的名字,少女般向他飞奔过去,一张皱皱的脸笑开了花。
两位老人感情好到似乎永远在热恋的程度,着实让我羡慕。然婆婆说,那个年代哪谈过什么恋爱?结婚后还有人问,你怎么会嫁给他呀?
公公生性孤僻木讷,没有人际交往能力,婆婆17岁就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公公,从饭都不会做的独生女,到婚后做家属工,去了乡下的小饭店学厨,后来回城开小吃店扛起家庭经济重担,养大一对同一年出生的儿女。这期间的艰辛,偶尔听婆婆提起过,说曾经跟着公公走几十里山路去讨债,结果还是没有要回来,坐在路边嚎啕大哭,哭这个善良的男人竟然把刚发的工资借给了向他求助的同事,完全不知道家里还在等米下锅。但无论婆婆是在乡下工作,还是回城开小吃店,公公从来都陪伴在他身边,帮她打杂,做他助手。甚至因此,可以把两个年幼的孩子放在家里,雷雨夜,也要赶到妻子的身边。
厨房的活都是力气活,再加上性格粗犷豪爽,婆婆说人家都叫她男人婆。她做了一辈子的菜,公公就洗了一辈子的碗。两个人配合默契,完全都不用言语。公公是50年代的高中生,因为母亲去世早要挣钱养家而没能上成大学,婆婆读过小学勉强认些字,现在除了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都要公公代笔。看上去不是一个精神世界的人,没啥共同语言,却做了几十年的恩爱夫妻,完全颠覆现代人的婚恋观。
每次读到创世纪里:神使亚当沉睡,拿他身上取的肋骨造了夏娃,领她到亚当跟前。亚当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没有比这句“你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更为感人的婚姻誓言。在公婆的身上,我深深地体会到这种深沉的,隽永的爱情,尽管一辈子他们都没有彼此说过一个爱字。
最近读《先生们》,读到著名学者贾植芳夫妇的苦难爱情,让我湿了眼眶。
贾植芳先生,五十年代受胡风案件影响入狱,几天后,妻子任敏也被捕,入狱一年半后放出来下放青海,那时正逢饥荒岁月,一位牧民犯人饿得受不了,央求任敏帮助弄一碗牛奶,任敏想方设法偷来一碗,结果她被罚从囚室里往外抬当天饿死的犯人尸体。你能想象一个身体矮小瘦弱的女人,如何熬过那段岁月吗?有十一年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活着。
妻子先于丈夫出狱,便去了贾植芳的老家和公婆一起生活直至将二老送终。
贾植芳66年出狱,但仍属管制对象,不能与妻子相见,只能书信往来。在信中他不厌其烦的叮嘱远在农村的妻子,生命是首要的,要吃好吃饱生存下去,坚信历史会还他们以公道。他们在信中彼此鼓劲。
“复信寄来的窗花,一对小鱼,我很感兴趣,联想到我国古代的大作家庄生的话:‘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我们各自勉励,争取早日团聚。”这是贾植芳写给妻子的信,何时团圆,成了他们苦难爱情中的精神支撑。
这一等就过了20年,20多年后,在复旦校园,他们终于一起彼此相依赏月。晚年任敏中风,贾植芳每天伏案挣稿酬给妻子治病。五年后妻子病故,在妻子的告别仪式上,贾植芳扑通跪下,恸哭不止:“你等着吧,我会去看你的……”
六年后贾植芳走了,将伉俪情深镌刻在学生们的心里,又藉由学生们的回忆书写感动读者的心。
在这个现实功利强调自我的时代,爱情易碎难守,除非两人真正成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能有岁月馈赠的至爱情深,就像叶芝的诗里所写: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
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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