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一人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内心冷冷清清——这样的经历,你有过吗?当生命没有“主人”时,悬空的心总想要嘶喊。这一声嘶喊,是为了找到“安息”,让心真正完全地踏实。
作者丨莫非
主播丨溟帆
有一种嘶喊,它的声音很特殊,一长一短,由远处传来,如梦似幻。听不出是男或女,亦辨不出带任何的情绪,里面含带的紧张与恐怖,乍闻又恍似警笛的鸣声。
它,是贺泰丝·克莉什亚(Hortense Calisher)在小说《五十七街的嘶喊》里,描写一位独居于纽约五十七街的女人,一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楼下传来的叫声。
那独居的女人怀着对人的一份良知与责任感,决定小心地打探这声音的由来,却发现其他邻居都声称没听到,或认为即使听到,也最好不要多事。但这女人不甘,仍在次日晚上睡觉时,竖起耳来听那连瞎子都听不到的柔细震音。果然,这次她又听到了。她爬起,冲至窗前,再听,却认出那声音原来既不是因着谋杀,亦非为着抢劫,反而是她公寓楼下的陈旧老窗开关所发出的声音。但她仍不甘,打开了窗,爬上窗台,面对着城市聆听,听听,竟发现那声音原来是她内心深处嘶喊出的:“孤—独!孤—独!”
活得一向热闹的我,也曾听过这样的喊声,那是我生命里曾有过的真正寒冬。
现每当想起,还忍不住打个哆嗦。脑中浮出的,大地总是冻成一色,白。白得森然,白得发蓝,白得不轻、不薄,不似鹅毛、棉絮,反似铜墙铁壁般铿坚;是白雪赋与了大地冷绝,更使所有人声、笑语音消灭绝,天地沉寂。寒,随着静,一路席卷大地,直至冻彻入骨。
在那样的彻骨寒冬里,我曾一人赁屋独居。
像我这样一个喜欢人的Party person,独居,全然是不得已。正如许多单身人士,住,总会找另个单身凑合一个家。但即便如此地简单成家,还老因着室友的感情变动而频受颠簸。最后的那个金发美国室友,便是因着遇上了一位印度阿三而搬出去同居。但她租金照付,老穴仍留着,好给她家人报备个地址。于是,因着这位隐形室友,我便落了单。
而且,还落得非常彻底地,单。中国人所谓的五伦关系,除了新婚的兄长我还偶有联络,其他全一片空白。父母家国全远在天边,异乡里又因一再迁徙,所有旧雨新知的线头全被我抛入风里,免得行走江湖的包袱太重。
偏偏,自己的生活能力又很有独身过日的“条件”,出入有车,无须靠人接送,异乡的语言文化又难不倒我。再加上曾度过很长一段喊痛无人,求救无门的日子,我被迫习惯了打落牙和血吞。久而久之,我丧失了呼朋唤友的能力,自给自足的我,电话也变得愈来愈沉寂。
在这彻骨寒冬遗世独居的日子里,起初,我尚享受着完全的自由挥洒。渐渐地,一些忽然冒出的惊叹,偶不意而生出的手势,眼前竟没一个听众接收。这叫我猛然一惊,猜想着在别人里面的我,是否正一点点地消失?
就在此时,我发现我内里的沉默,开始在挣挤着冒出一种声音——
它来得很蹊跷,有时在忙碌中,有时在闲静里,有时在门外,有时在门里,有时在人群外,有时在人群里……常趁我一个不注意,会巧爬上身,袭进心头,让我像个心脏病发作者,忽然丢下手中之事,万念俱灰,全身瘫痪,望向窗外茫茫的天地喃喃自问:
“就这样么?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么?”
我的自给自足,原建立在会照顾自己,安排自己之上,但若纯为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似乎不够!因为一个人孤立的日子,是一连串断落的开始。好长一段日子里,我除了和有工作关系的人交换些不切身、不涉己的简言数语外,时间便在纯然的哑声中踩过。每天进出,没有人会问一声我的心情好坏,更无一人观照我这人是谁。病倒时,自生自灭,开一个玉米罐头吃一星期,且昏糊地想着,那些在住处死去多日方被发现的新闻,原来并不只发生在孤老身上。
大雪过后,我拿了根铲去停车场,最常见的是左右邻居的男主人,早已把他们的车由雪中挖出,且将铲起的雪全扔上了我的车。望着自己几乎为雪覆灭的小车,只觉应该如此,一个掉出社会人际网的人,被抹杀,只是迟早的事。
我的日子也许过得还算积极,但打扮自己,跳有氧舞,甚至像许多“快乐的”单身女郎那样学这学那,鞭策着自己向上,都压不下一再不断地由胸口冒出的一股酸:是为谁?我是在为谁努力地做这一切?
一只玉瓶的存在,应该有它存在的意义。打碎了,会感到心疼、怜惜的,也唯有它的主人。若是完全无所属,无主,不管是完好无缺,抑或打成碎片,对这玉瓶来说,又有什么差别呢?
此时,孤零不再是一种美,一种浪漫,而是一种焦虑,一种窒息。徨徨然,总觉得百般寂寥,左右不是,心悬悬老没个落处。最常做的事,便是抱着琴谱去学校的琴房,关上门敲打嘶吼许久,那是属于我的“五十七街”嘶喊。在回去的路上,几颗孤星遥遥相望,“蜉蝣于天地之间”的感觉很沉、很深。
那时很羡慕母亲。看着她在台湾便惦记着异乡的儿女,来到美国又不放心在台的父亲,叨叨絮絮,日子过得琐碎平庸,但那种“心有所属”的感觉,多好!我多愿用我青春的无忧,来换取她操劳多虑的岁月。
我甚至羡慕生活在苦难中的人。至少,面对苦难,你必须投入,必须全力以搏,为那将来的希望挣扎、奋斗。因着苦难,人与人也被迫联合,建立一些共同的回忆。
而我只是麻痹着一颗心,模糊着一张脸,一天又一天。
一次,又是一人上电影院,我腿搭上前座,跟着剧情哭哭笑笑。散场出来,我忽然清醒,惶惑地望望四周各有所归的脚步,我,好似成了一名生命的“旁观者”,对生命不亲身入戏,对全人类的故事也从不走进。我,没有一个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人,也没有人会关心我的死或活。只是花自飘零水自流,生命在无声无息地,“老”去……
卢云(Henri Nouwen)曾说过,人想从被孤立中释放的欲望很强,甚至可以强烈到爆出“暴力”。可不是,现在你们应了解,为何会听说那么多单身在异乡仓促成家;许多现代世间男女,又会多么轻率地抓住一份亲密,指望那另一个怀抱,可以成为自己的救世主。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定义一个生存的意义;在绝望的时候,为自己抓一个主人。孤绝,是那么让人仓惶,剥削了我们对生命应有的一份从容、透视。而暂时的“解饥”之后,往往浮上来的是更多的不满和失落,然后是更多的彼此伤害。有一阵,我便在各种快餐关系中过得相当失措……
贺泰丝在《五十七街的嘶喊》中所描写的那孤独女人,已过了抓住爱的年龄,于是,她爬上窗台,大开了窗,想再等待那另一幽暗甬道,在闪着霓虹灯的阳台上——已到了他约会尽头,只能在空间画他身边小小一圈讲台的人——由沉默中喊出的孤绝声音。
就像许多的孤零人,都渴望变成比自己更大的一个故事,渴求着被别人需要。那孤独女人攀着窗边儿,倾听等待,等待着把手伸向世间,在人里找出自己活着的意义。
而我,多年未见的母亲由台来美探我,一眼窥清了我的生活形态,便毅然建议我加入当地圣书学习小组,因那是中国人在当地唯一每星期固定聚会、又彼此照顾的一个“大家庭”。我微怔。不知多久前,我还对一些议论圣书学习小组的人发表了我的“高见”:
“圣书学习的发迹,都是因着人在异乡有着认同危机的需要!”
怎么,我也到了这一步么?但是不像那孤独女人痴望聆听的,是漫漫红尘飘渺难追的市嚣——圣书学习小组,至少是我伸手可及,有血有肉的一群人。
因此,我潜身坐入那群善男信女之中,想借着他们寻回自己。却意外地发现,这个一向我以为无痛无忧的地上乐园,聚集的竟是一群带着伤、怀着痛的人。攀着我的“窗边儿”,我也开始学习听,不只听身边的话语,还听那话语之外的,沉默,甚至,沉默之后的,嘶喊。不知为何,自从由尽听自己里面的声音,转为倾听另一人深底的痛之后,我那颗悬空的心,在一点一点地重新牵系进人类的故事线中。而在彼此裹伤、彼此服事的学习里,爱,也初次让我觉得不再是毁灭,而是一种重生。
我在这有爱的地方一片一片地拾回自己,拾至最后,却霍然发现比自己更大的一个故事,尚不只是“人”的故事,还更是属于“上帝”的故事。凝聚这一群人的,原来也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取暖,更有着寻回上帝,与上帝相亲的爱里团契。
初次,我体会到奥古斯丁所说的,人的心总是不安,直到我们在上帝里面找到安息。我这只玉瓶,便是在发现自己属于谁,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之后,心才算真正、完全地,落实。
像有一种唤狗的哨音,频率高得只有狗才能接收。五十七街的嘶喊,据贺泰丝说,没有狗、没有动物,甚至没有人能听得见。唯有那曾经走过,因着需要,而调整自己频率的人,才能分辨得出。
所以,你曾听见过么?是谁,是谁正在你的“五十七街嘶喊”呢?
选自《雪地里的太阳花》,台湾宇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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