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hard在钉木板。
1.
“好啦，这个工程项目结束了，以后我吃不到你做的午餐了。”73岁的Richard刷完最后一道油漆，拍拍手里的灰尘，笑着说。
Richard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过去一周，上帝把他派到我的身边来帮助我，让我知道何为真正的“爱人如己”。
与Richard的认识纯属偶然。
去年冬天，家里的烟雾报警器坏了，我把它拆下来，驱车去镇上的Home Depot买新的。一进门我就晕了，不知道上哪买，于是一脸茫然地杵在过道上。这时，一个美国老人向我走来，轻声问：“你需要帮助吗？”我点头。
他听我说完后，笑着说，请跟我来。然后带我走到烟雾报警器的货架前，帮我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可能他猜到了一个女人自己买烟雾报警器背后的生活窘状，于是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片，说，我退休了，平时帮助邻居修理一些东西，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就是Richard。
当时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眼睛晶亮，长相卡通，一个可爱的美国大爷。
回家之后，我看了半天说明书，还是没整明白。于是就给Richard发了一条信息，询问如何安装。他让我拍张照片发过去。看完照片后，他指示我先去车库关掉厨房的电源开关。面对几十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电源开关，我傻眼了，不知道哪个是厨房开关，只好折回。
没办法，最后找了一个华人师傅。乖乖，十分钟左右付了100美元。
但我还是向Richard致谢，两人聊了几句。他说自己次日要去旧金山看望女儿一家，并且开心地和我分享了外孙和外孙女的照片。后来，我们有好几个月没有联系了。
2.
两周前，我从幼儿园辞职，终于得空处理飘拂已久的一地鸡毛：洗碗池漏水，车库门把手坏了，放置碗碟的架子崩塌了，微波炉里头的灯灭了。最重要的是，坏了两年的冰箱该换了。
自从2020年9月先生回国后，家里的冰箱就坏了，潮气很重，蔬菜水果放一两天就坏了。没办法，我只好把食物转移到车库的一个小冰箱里，凑合着用。2021年初，我准备换冰箱，商店工作人员说疫情期间物流很慢，冰箱估计要等四五个月才能到货。我一听，只好作罢，想等先生回来了再换。
就这样，整整两年半时间，我每天都要拿着一个装食物的筐，在厨房和车库之间摆渡。新泽西的冬天很冷，屋里温暖如春，车库却冷如冰窖，每次去取食物都要披件外套。今年冬天，我忍无可忍，决定换个冰箱。
后来才知道，这可不是一个普通冰箱，它三十岁高龄，而且是内嵌式的，换掉需要费九牛二虎之力。
寻思找哪个师傅来干活，突然想起了Richard，于是问他能否帮我修理一些东西。他爽快地答应了，并根据我拍的照片，列了一个清单。
次日，Richard开车过来了。他带来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工具箱，变魔术似的从里面掏出一个又一个工具，帮我修好了洗碗池的管道和车库的门把手。几个灯也安装上了，家里顿时明亮起来。
剩下的就是冰箱了。看完冰箱后，老人家告诉我，冰箱的品牌叫sub-zero，是30年前生产的。当时内嵌式很流行，很多家庭都选择了特别订制，看起来好看，可是换起来很麻烦。他先帮我问一下冰箱公司能否修理。
次日，Richard给我打电话，说冰箱公司会派一个技术人员来我家里看看。当天下午，来了一个美国小伙子，看完后说，冰箱太老了，所有的零部件都要换，费用最少4000美元。
啥，这都够我买两个新冰箱了！我果断放弃了修理，决定去买台新的。按照我量的尺寸，Richard在网上帮我找了一款韩国LG冰箱。我当机立断，到Home Depot订购了一台。
关于我最关心的移走旧冰箱的事，商店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款冰箱很沉，而且拆起来很麻烦，他不确定送货的人员是否愿意干这活。他建议我先交40美元，如果他们没移走旧冰箱，把钱退还给我。
我交了钱，心里特没底——冰箱下周四就要到货，留给我的才五天时间。万一工作人员不帮我移走，那可咋办呢？
和Richard说了此事，他安慰我：别着急，我来试试看！
次日，他带着两个工具箱过来了。他先用电锯把冰箱镶嵌在地上的螺丝给锯开，可冰箱还是动弹不了，因为冰箱顶上外放的压缩机被卡住了。老人家想了各种辙，可冰箱还是岿然不动。
Richard 在锯螺丝。
他说还需要别的工具，于是又驱车半个多小时，回家拿了两根铁钎过来了。可还是不行。
我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内心不安，说，这活对于你来说太重了。我想办法找其他人来做。
他笑着说，不用，我再想想办法。我喜欢挑战，挑战会让我变得年轻！
3.
第二天，Richard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切割机，把冰箱顶上的墙切进去一块。冰箱终于扭扭捏捏地动了！我们合力把冰箱移到客厅，激动地击掌相庆。老人家把冰箱门和其它部件拆下来，说，现在箱体轻了很多，也许他们愿意抬走。
这个庞然大物被移到客厅。
已是中午时分，我问他是否愿意在我家吃饭。他欣然答应。我做的是中式牛肉饭，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们聊起了各自的家庭、工作和孩子。
Richard告诉我，他出生在附近一个镇，高中毕业后入伍两年。退伍后到波士顿学院上学，专业是行为科学。可他不是太喜欢，后来接触了建筑行业，发现这才是他的菜，从此一干就是四十多年。9年前，他从经理位置上退休了，但偶尔还接点房子评估的活干。“有时我会帮助邻居修理东西，帮助别人让我感到快乐。”
他有两个孩子，女儿毕业于杜克大学心理学专业，在旧金山一家医院工作；儿子毕业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目前是一个导演。他和两个孩子关系良好。一年中，他有好几个月在旧金山帮忙带外孙和外孙女。“They are the apple of my eye（他们是我眼中的瞳仁）”
冰箱移出来了，可是扫尾工作很多：放置冰箱的地面低很多，要铺瓷砖或木板；顶上锯开的部分龇牙咧嘴的，需要修补；墙体长霉了，需要清洁和刷漆。
一个不小的工程。
Richard说这是个不小的工程，可能需要找人来做。他联系了自己师傅的女儿，一个精通木工和电工的退休女警察，可是对方没空。Richard笑了：嗯，看来我要亲自完成这个项目了。
当晚，他高兴地告诉我，自己想出了一个修补屋顶的的方案！然后给我传来几张照片，说已经准备好了材料，次日保证可以完工。
早上9点半，他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粉色小罐，让我猜猜里面是啥。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冰淇淋。”他哈哈大笑，打开罐子。我一看，与墙壁同色的油漆！原来，他昨天离开后，专门去店里帮我配了油漆。
我心头一热，眼泪顿时下来了——于他而言，我仅仅是一个偶然邂逅的陌生人，而且“非我族类”，他竟然愿意倾力帮助我。而过去两年，我碰到不少人情冷暖的事情，对人性产生了怀疑，以致心灰意冷，把自己的心门关闭起来。感谢这位陌生的美国老人，他让我冰凉许久的心重新温热起来。
可能上帝知道我信心软弱，所以派他来坚固我。
Richard把在家里切割好的胶合板、木条及瓷砖搬进屋，然后开始工作。三个多小时之后，放置冰箱的空间焕然一新，简直让我不敢相信！我激动地跳起来。Richard看着我开心的样子，笑着说：记住，永远不要轻言放弃！
焕然一新的空间。
当天中午，我请Richard吃闺女头天做的椰子鸡，他连呼美味。工程项目完工了，我们很放松，吃完饭后开始喝茶。他喝了一杯大红袍后，惊奇地说，哇，这和我在旧金山中餐馆喝的茶完全不一样!
我向他介绍了中国的茶文化，并分享了小时候跟母亲上山采茶的经历。可能气氛太好了，老人家也和我分享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原来，他曾是一个越战老兵，在战场上待了两年！
时光回溯到1968年，越战第14年。17岁的他当时是新泽西一所高中的12年级学生。一天，学校礼堂来了几个军人，动员大家入伍。当时他一腔爱国热情，而且觉得穿军装很帅，所以高中一毕业就去当兵。他练习跳伞、丛林巡逻，一满18岁，就被送到越南战场。
“当时我们都觉得社会主义是敌人，我们要把他们的人民拯救出来，获得自由。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场战争和美国没什么关系，于是开始怀疑战争的必要性。”他看着身边和他一样年轻的战友死在战场上，内心充满恐惧，便想着“我要活下去”。
两年后，他回到了家乡，后来上了波士顿学院。“我是战争的幸存者，所以想成为一个社会工作者，帮助别人。”他在波士顿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更喜欢和适合建筑行业，于是转到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此后三四十年，他在新泽西的土地上盖起了很多建筑，其中包括医院。
可是，他从战场回来后患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此后十年，几乎每天都在做关于战争的恶梦。每次看到树林，他的第一反应是，里面是否藏有人。平时去树林散步，他都要带上狗。而且，他害怕听到雷声和直升飞机的声音。也害怕烟花爆竹的声音，感觉像枪声，所以不喜欢美国的独立日。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症状渐渐减缓了。“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每天都很充实。”
他告诉我，他曾经有两个人生目标：be a good guy（做一个好人）；be a hero for children（成为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让他高兴的是，两个目标都达到了。他努力尊重和善待所有认识的人，比如手下的女员工，尽可能尊重她们，给她们和男人一样的工作机会；尽可能帮助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他和两个孩子关系良好，直到现在，仍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
说到这里，他打开手机，让我看他在女儿婚礼上和她跳舞的视频。音乐是他精心挑选的《I Loved Her First》：When she smiled at me, I knew the love of a father runs deep……
“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我的baby girl。”Richard泪光闪闪。
他缓缓告诉我，孩子长大了，父母要学会放手，让他们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可是要接受他们的离开，对父母来说并不容易。
二十多年前，他和妻子送女儿去上大学。回来的路上，妻子都在流泪。“所以，到时你送女儿上大学时，最好不要一个人去，免得哭得开不了车。”
我笑了，可是想到女儿五个月后真的要上大学了，泪水顿时涌上来。
4.
周三，朋友介绍的废品回收公司上门搬走旧冰箱。
周四，新的冰箱要送上门了。Richard说他要见证工程项目的完工，所以一早就赶过来了。十点左右，冰箱到了。两个技术人员安装门把手时，竟然把一个螺丝卡在门把手的小孔里，怎么也旋不出来。他们面面相觑，给公司打电话，说要订购一个门把手。
搬走旧冰箱。
安装新冰箱。
Richard见了，二话不说，从工具箱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用上面一个小小的螺丝刀，很快就把螺丝旋出来了。两个技术人员离开的时候，感谢Richard提供的帮助。Richard突然把瑞士军刀递过去：“送给你们。你们今天还有很多活，需要一个好工具。”两个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个劲地道谢。
他们走后，Richard说，瑞士刀很便宜，才10美元。如果10美元可以帮助到他们，我很开心。
“项目结束啦，以后我吃不到你做的午餐了。”Richard一边收拾工具箱，一边笑着说。我说以后找机会请他过来吃饭。
麻烦他这么多天，我心里过意不去，要付他钱。Richard摆摆手：“我退休了，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帮助到你，我很开心。”
驱车离开时，他摇下车窗，把头探出来，大声说：“别忘了，我的人生目标是——做个好人。”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目前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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