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买的电动车,也是我买的唯一一辆电动车。
1
2019年初,临近春节,在海南。
那时,我岳父岳母也从新疆飞到了海南,希望能陪着建英一起休疗、过年。
我岳父年近八十。二十多年前,一个偶然的刺激,让他开始彻夜难眠。尽管四处求医问药,甚至跑遍北京的各大医院,奈何办法并不多。最后,他还要借助安眠药才能入睡。
因为失眠,他常常叫苦不迭:睡不着太难受了!我昨晚上才睡了两个多小时!
“你睡了哪止两个多小时?我半夜倒水时,那么大动静,你还睡着呢!”
对于他的说法,我常存疑惑。我总觉得,有时他是夸大其词。
“你啥时候起来倒水了?我咋不知道。可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没睡着”。
按照我岳父的说法,他所谓的睡着,必须是大多数人达不到的深度睡眠,甚至人事不省,否则就是没睡。
对于他的说法,家里人只能一笑置之。
他追求的睡眠质量,在睡眠中达到的幸福生活,似乎安眠药才是唯一的救星。
因为服用安眠药,他的睡眠质量有了保障。可安眠药也带来了明显的副作用。他的下肢越来越无力,抬脚越来越费劲,有时脚下一个小小的坎也能把他绊倒。
他的膝盖越来越僵硬。每次下台阶,他都像跳舞似的架着双手,好像醉酒一般,让人担心他会随时倒下。
在海南,我们住的地方位置偏僻,不通公交,物业提供的电动车还没停稳,大爷大妈们早已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
对于我岳父这样腿脚不便的人来说,上下爬坡出行不仅困难,还潜藏着不少危险。
小区门口倒是停满了摆渡的电动车,司机们秉承统一定价原则:上车一口价,10块!
碧海蓝天,阳光明媚,满目葱翠和鲜花,这里才是诗意地栖居。
如果只能时时呆在室内,岂不辜负了人生这般良辰美景?
可出行无车,感觉自己就像笼中飞鸟,不得自由。
几年前,紧跟着房屋限购,海南开始实行汽车限购,非海南户籍在海南买车,和在海南买房一样困难重重。
不能买汽车,买个代步的电动车总可以吧?电动车不能长距离出行,至少出门购物买菜不用那么麻烦,无须担心挤不上物业电动车,因此发生口角甚至打架之类的恶性事件。
看着小区内很多老人,惬意悠闲地骑着电动车,我岳父也很心动。
为了我们自己,更为了身体不便的老人。
为提高效率,政府曾经成立过“马上就办办公室”。我没有官僚习气,上午决定买电动车,中午就去了镇上,买了这辆红色的电动车。
2
买车的初衷,是为了方便老人出行。把车开回,我直接就把电动车停到了我岳父家的楼下。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家门口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是我岳父。
“这车没法开。我一骑,它就往路边马路牙子边上去。好几次我都是下来,把它拉回到路上的”。
听到岳父的诉苦,我暗自窃笑。他骑电动车,和很多人第一次骑人力三轮车一样,控制不了方向。
无奈,我又成了电动车的主人。
在海南,它陪着我和建英跑遍了清水湾的绿草、沙滩。
有时阳光灿烂,我开着这辆电动车,带着建英,在清水湾大道上一路疾行。只觉海风轻柔,天远地阔,自己仿佛自由自在的一游侠。
夕阳西下,我们开着它去看海。看太阳缓缓落下,坠入大海,火红的云彩慢慢变成绛紫,最后彻底一片黑暗。
有时,我们开着它去镇上,采购蔬菜、海鲜。
有时,我们也开着它去医院看病。
因为距离301医院太远,电动车电量无法保证来回。我们就先开着它到一个镇上,然后再从镇上坐公交去医院。
电动车耀眼的红色,也是我所喜欢的。
我喜欢红色。在我看来,红色代表着生命和活力。
有一段时间,我买了很多红色的T恤,以致于建对我侄女说,你大叔就喜欢红色的衣服!
在漫长的癌症治疗期间,病人和家属时时被阴郁的情绪所笼罩,有一片耀眼的火红突如其来,可以大大缓解压抑的心情。
生活,总是要有盼望,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天空多么灰暗。
3
2020年,是我和建英一起在海南度过的最后一年,也是时时会带给我伤痛和眼泪的一年。
元旦之前,小区附近的商业中心开业了。
入住的中影院线为了吸引观众,免费播放好莱坞大片,《速度和激情》、《钢铁侠》系列接连上映。
虽然喜欢电影,但我对商业片一直存有警惕之心,《速度和激情》已经拍到了8,我却连第一部都没看过,《钢铁侠》冰冷的外表也让我望而却步。如果不是中影院线免费播放,我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有兴致去院线观看。
有几次我已经预约了晚上的电影,可临近开演,建英突然对我说,我身体不舒服,我们回去吧,改天再看。
心有不舍,我还是陪着建英回到了家里。
那之前的几个月,建英刚刚经历过一次治疗的巨大波折。有几天她突然肢体无法控制,茶饭不思,直到我紧急加大药量,她才能够站立行走,逐渐恢复。
到了海南,她的身体依然没有彻底恢复,体力时好时坏,听力下降的问题一直没有查到原因。
尽管身体状况并不理想,喜欢电影的她还是写了几篇影评,解读面对人生诱惑时人性的罪恶,在死亡来临时如何坦然面对。
2020年2月份,各地疫情一片风声鹤唳,我所住的小区也彻底封闭。恰恰那段时间,因为骨转移,建英的骨头又开始痛了。
而在除夕之前,年近八十的岳母因为爬高不慎股骨摔成了骨折。连续两年,老人都是在医院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北京随身带的止疼药效果并不明显,热水袋似乎也没什么作用。
内忧外患,我心急如焚。
我到处咨询,和建英商量。在疫情解除后,马上联系301医院做化疗。
我从未想到,这次化疗之后,世界完全变了模样。明亮的天空从此阴云密布,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光彩。
我常常后悔让建英化疗的那个决定,尤其是第二次化疗前,我一直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去医院做了第二次化疗。
第二次化疗后,建英的身体和精神急转直下。她的体力和精力,再也不能支撑她去沙滩散步了。尽管她还常常看书,但再也无法写作了。
在海南的最后两个月,我还是会开着那辆红色的电动车,带着建英去海边。
和以前不同的是,她体力越来越差,有时会把下午误认为早上,把路过的地方误认为北京。
有时候,建英坐在电动车上,并不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车上,看着潮起潮落,浪花飞溅,行人走来走去。
她若有所思。
坐在车上,有时她累了,就对我说,我有点累,咱们回去吧。
如今,在清水湾,看着我们行走过无数次的海滩,我总是会想起建英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有点累,咱们回去吧。
2021年1月初,在北京。我陪建英住在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
那是她人生的最后一站。
离世前两天,建英对我说:效中,放我离开吧。太痛苦了,我不想拖累你……
4
人生总是在失去。
失去名利,失去地位。
甚至失去亲人,失去生命,失去习以为常的幸福。
每个人都要失去。
在不同的时间,经历不一样失去的人生。
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是探讨死亡和临终经验的权威。她在1969年就提出了临终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因为中风,她曾多次病危,亲身经历了死亡的悲伤。
她在和人合著的《当绿叶缓缓落下》这本书里提到了“预期性悲伤”,提到了失落、遗憾、眼泪、梦境、责怪、怨恨、孤立、幻想等悲伤的内在表现。
“即使最有自制力的人也无法免于预期性悲伤”。在亲人去世前,家人们就会经历这些阶段,尤其是病人们身体每况愈下,长期卧床,眼见病人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时。
当生命真的逝去时,常常会留给我们无尽的失落和遗憾。
回想过去的时光,尤其是医治方案的选择,我也常常懊悔不已,总会有不尽的遗憾。
突然之间,感觉我和世界,横亘着一堵厚厚的,无法逾越的哀伤的墙。
永不止息的风雨,望不到尽头的沙漠,常常在孤独中迷失,只有不期而至的眼泪和哀伤,时时伴着悲伤孤岛中的自己,历经雨打风吹,周而复始……
这些感受,我都曾经历过。即便今天,它仍会突如其来。
更何况,人们有时还会经历家人因为财务分割暴露的人性之恶的痛苦伤害,而悲伤和创痛的伤口似乎永远无法愈合……
面对失去,面对死亡,有人变得欲壑难平,贪婪不已。有人则开始思考人生的价值,活着的意义。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悲伤,也可以开启情感、精神、心理的治疗之旅。
因为,悲伤,可以让人的生命产生蜕变。
就像《悲伤的力量》一书所说,悲伤也有疗愈的力量。
悲伤,是因为对亲人不舍的爱。
因为爱,所以痛,才有悲伤。
悲伤,让人学会了爱。
只有爱,只有全然包容、接纳的爱,从神而来的永不止息的爱,才有治愈悲伤的力量。
回想我和建英一起走过的25年时光,我常常感恩她对我的包容和爱,她的正直、善良和勇气。
爱,是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你遥遥望见的那烛微弱的光。
失去,是人生的常态。但悲伤,不是人生的终点。
因为,我们还有永恒的盼望。
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和亲人,还要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