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奇并不老。
我认识他时，他才二十来岁。
我说认识老奇，其实并不确切，因为我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至于他的样子，我至今也不知道。
老奇的家住在吴楼。吴楼距离我家有两公里，但吴楼和我们村中间隔着一个村留屯，所以我每每只是去留屯，却从未去过一里之隔的吴楼。何况，吴楼实在太小，只有一百多号人。
但吴楼爱出名人。
老奇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三年大饥荒，全家人饥肠辘辘，哪有吃的给他。
天性好吃的他，见了好吃的东西，总是口水横流。就这样，一直流到了小学三年级。
临到老奇上学的年龄，正赶上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到处打倒“走资派”、“当权派”。可老奇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家家几乎都是一穷二白，穷得叮叮当，哪有什么走资派。大队书记不拿工资，都是一个村里的亲戚邻居，和当权派也离的老远。
城里人搞革命，可以不上班。农村人要吃饭，搞革命也不能耽误生产。
老奇家弟兄两个，哥哥长得人高马大，格外魁梧。十五岁那年，因为半夜三更到邻村生产队偷粪，回来的路上遇见不明物体，灵魂出窍，吓傻了，从此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老奇家的经济状况愈加困难。
老奇虽然小，从小就被家里寄予了厚望。小小的老奇几乎是半工半读，只上了小学三年级，就被迫辍学，悲惨地沦落为家里的童工。
老奇一直没有能好好上学读书，这是老奇最伤心的一件事。他只能勉强写出自己的姓，似像非像地画出后面的名字。至于是不自己的名字，老奇一直忐忑不安，没有把握，除非旁边有人确认——就是老奇，他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自己的名字写不好，一直是老奇的一个心病。
老奇还有一个更大的心病——不会算账。
老奇认识那几个阿拉伯字母，可总搞不清这几个数字颠来倒去之后的数，最多能理清5之前的加减。每次出门买东西，他都要预先演练好几遍，设想好对方的套路，提前做好应对措施。
以貌取人，欺负老实人，是很多人的坏毛病。老奇早就领教过这个。
有一次，有个半大的孩子远远地朝老奇喊：三九等于二十几？
老奇涨红了脸：“你这个兔崽子，看我抓住不打死你？”
老奇不想被人轻看，但他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想通过读书光门耀祖，看来没啥指望了。
不过老奇有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像他哥一样，老奇方面大耳，白里透红，天生当干部的面相。老奇身体孔武有力，脸上圆乎乎的都是肉，比同龄人高出半头，他有的是力气。经济困难，缺食少粮这事，好像压根和他们家就没有关系。
就凭不惜体力的这股干劲，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老奇都为他赢得了吃苦耐劳的好名声。
但老奇并不满足。
学校要求学以致用，学工又学农。虽说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组织起来的农民群众也像城里工人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可生产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农忙季节，学校决定放假一周，发动学生去农田捡拾庄稼。正是八月秋收时节，班主任布置任务，这次任务是捡拾大豆。
一周后，学校恢复上课，老师挨个检查作业，但大多学生只交上来几把豆子。
轮到老奇，他不好意思地拎出来一个小口袋，里面装满了耀眼的黄豆！
老奇战果辉煌！
小口袋少说也有好几斤。短短几天，在秋收后枯黄的庄稼地里，还能捡到这么多黄豆，老奇让人刮目相看。
他一下子成了学校的名人，一个人人学习的劳动模范。
可两天后，风云突变。
那天上午，老师正在讲课，突然冲进来一个中年人。
“你这个缺心眼的龟孙！谁让你偷家里的豆子的？！”
闯进教室大喊的，原来是老奇的父亲。
小学设在村里，老奇交黄豆的新闻，使他一下子成了学校、村里的名人，很快也传到了老奇父亲的耳朵里。他父亲赶紧检查家里所剩无几的黄豆，这才发现老奇英雄事迹背后的秘密，顿时勃然大怒——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孬种！
老奇不是读书的料，上学学的东西基本上都还给老师了。
读书没读出名堂，不算丢人。邻居们常说，上学的比牛毛都多，能考上大学的，比牛角都稀。大部分学生，还不是和老奇一样，回家打牛腿，修理地球去了。
上学不行，识字不多，帐算不好，不妨碍老奇对文化人的羡慕。在老奇的乡亲们眼里，读书好的都是有文化的人，没准过几天就变成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了，当然要高看一眼。
老奇也没有免俗。
底气不足，爱慕虚荣，这是老齐的毛病。明明没有文化，可偏偏到处显摆。
老奇没见过什么书，更别说读了。除了革命刊物《向阳花》几本小册子，老奇不知道四大名著。他认识的名人，都是听戏，或者连环画里见到的，最大的名人算是孙悟空了。他在村子里的露天电影院看过《大闹天宫》，第一次见到了孙悟空。听人说，孙悟空会七十二变，至于哪七十二变，他并不知道。
不干活时，老奇喜欢穿戴整齐，脚上套上露出半截脚掌的袜子，上衣口袋里别上一支粗粗的钢笔，神气地在村里走来晃去，和人争论——孙悟空会七十二变，怎么会被只有一只狗的二郎神打败呢？
老奇谦虚好学，可作风有点张扬，不懂装懂，这不免招人嫉恨。
有人传来邻村老陈说他的坏话：“吃得怪胖，长得怪像，别着钢笔，不会算账！”
有一年，公社要修水库。说是水库，其实是个又深又大的池塘。修水库需要石头。有石头的地方，距离老奇家最近的在芒砀山。动员会上，大队书记号召大家，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用当年支援淮海战役的精神，准备平板车到一百多里外的芒砀山拉石头。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老奇就爬起来了，早早地赶到集合地点。老奇理所当然得了第一名。
邻居们陆陆续续赶到。大家开始争论，到底谁来得最早。
地蛋说，我天不亮我就到了。长江说，我今天六点就到了。
老奇有点急了：我今天五点八十就到了地方！
五点八十？
从此，老奇的名字变成了“五点八十”。
摇摇晃晃，“文化人”老奇又闯进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老奇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东奔西走，见到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
外出归来的老奇常常纠正村里人的错误：“响器”要叫唢呐，“升温机”要叫收音机。
老奇人高马大，酒量惊人，白酒一次能喝一斤多，还能面不改色。老奇的好酒品填补了他智力的洼地，他的豪气赢得了酒友的信任，健壮的体格给了他走南闯北的底气。
酒桌上，觥筹交错。不善言辞的老奇推杯问盏，凭着卓尔不群的好酒量，慢慢成了包工头。外表憨厚的老奇请客送礼，为他博得了实在可靠的好名声。看似不计后果的鲁莽性格，在老奇的朋友眼里，又是两肋插刀的仗义之举。
北京举办奥运会，大兴土木。老奇带着一帮兄弟又杀到了北京，修建地铁，承包工程。成寿寺、北安河、霍营，老奇转战南北，在一个个工地窝棚里扔下了无数的烟头。
有一次，勇敢的老奇在北京闯了祸。
他“视察”施工现场。正在干活的工人被眼前一堆悬挂的黑色电缆挡住了去路。老奇大为光火，拿起剪刀，手起刀落，咔咔几下，电缆不见了。
电缆剪下来了，老奇也失踪了。
他进了看守所。原来，老奇剪断的是通讯光缆，涉嫌破坏通讯设施罪。
老奇精明的妻子急得又跑又送，到处找人，花了不少银子，老奇这才躲过了一劫。
老奇依然很胖。他还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帐也算的不清不楚，老写白字。可老奇的事业却节节攀升，成了一个远近有名的老板。
每每遇到别人说自己没文化，老奇总是为自己辩解：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总比县里的那个公安局王局长强吧，他连名字都不会写。每次给人留电话，都说自己眼花，让别人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