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上周我去开了个庭。
一共六个被告人，来了六个律师。其中一个是法援律师，另外五个都是正儿八经家属付钱委托的。
案子也很简单，寻衅滋事。五个被告人在送捕时都已经被取保候审，上检后，检察院迅速把案子送去法院，法庭采用简易程序。
——这种案子律师在开庭前就能够判断，结果肯定是缓刑，无非是缓几个月的问题。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法官问起，对起诉书有没有意见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五个律师就像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一样地异口同声：“没意见”。
二
我特别不合时宜地举了个手。
法官挺客气：“辩护人请说。”
我也很客气，因为起诉书里说：“上述事实有证人证言和监控录像证实。”可是可是可是，检方并没有把监控录像附卷啊！检方的证据里面根本就没有监控录像啊！
——这不荒谬嘛？这不好笑嘛？——当然后面的这句话我没说。
这时候，排我前面一个穿着居家服来开庭的女律师，就特别夸张地白了我一个眼睛。
法官也笑了：“确实没有监控录像。但律师你对案情有异议嘛？”
我答：“我对案情‘没有异议’，但我会在辩论阶段详细阐述。”
居家服女律师“哼”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天哪，她真的是发出了声音的那种冷笑。笑得我脖子后面一股凉风。
三
到了辩论阶段，前面几个律师，每个人都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开始念稿子。其实细想，他们一起翻包拿出一张纸的场景也蛮好笑的。
我有时候怀疑他们念的是同一篇稿子，因为他们的辩护内容就是：我的当事人是初犯、偶犯，认罪态度好，对被害人有退赔情节，请求法庭从轻处理，给予缓刑。
——哪怕当天走错了法庭，换了一个案件，这稿子也毫不违和，和每个案件都能够无缝衔接。
到居家服女律师的辩护的时候，我特别留意，我想看看，这位嘲笑我的女律师，到底是什么路子的。当女律师和他们念起了同一个地球，同一篇辩护稿的时候，我看看她，我心里也是醉了。
——稿子好坏咱不说，咱下次开庭穿个正装成不成？
轮到我，我也没说啥客套话：“……鉴于我的当事人已经认罪，也鉴于我国司法的实际情况，辩护人今天作的是罪轻辩护。”
可我才说了一句话，这位女律师又白眼又冷笑。
讲真，当时我真的心里想要骂人。
——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陪着你一起演这出话剧，你今天就要在这里高声低声地嘲笑我嘛？
四
我没有占用法庭很多时间，这事情说起来也并不复杂。
我的当事人带着老婆和初中同学去唱歌，一边唱歌一边还喝了酒。后来听说人家在厕所门口打起来了，他也正好要去上厕所，就去看了看。到了以后，他首先劝架，可是人家不分青红皂白也打他，他脾气上来也就参与了斗殴，但是随即就被他老婆拉开，然后就走了，前后不过一分钟。
为了这一分钟，他在看守所呆了将近一个月，他已经受到教训了。
求情的话，就是这样简单，但是案件中所呈现的种种疑点，可一点都不简单。
首先，案件是在A地发生的，但是竟然是B地的派出所出警，随后，办理案件的是C地的警官。B地离A地，远开八只脚，不堵车开车也要20多分钟。C地更远了，不堵车开车要30分钟以上。所以为什么拨打110以后，这个案子出警的是B地派出所出警？随后又为何移给了浑身不搭界的C地的警官？
案件到了以后，我们这方拘留了六个，对方拘留了一个。对方说，没有还手，没有帮手。但是这里明明有六个人的证词，都说对方是有三四个人。而且，对方才一个人受了轻微伤，我们这方有四个人受了轻微伤！没还手，没帮手，请问这件事怎么解释？
显然，公诉人没有随案卷提交的监控视频就很关键，因为如果没有视频，恐怕连参加的一共有几个人，这个基本事实也搞不清楚啊！
随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对方那一个人，在关了二十几天以后，释放了。这个人在他的笔录中自己交代，他因为持有毒品被行政拘留过，因为吸毒被强制戒毒两年。案发当时刚好是他被强制戒毒结束后的三个月。
这个人被关了二十几天，显然他不是拘传，显然他不是行政拘留，显然他当时也是被刑事拘留了啊！但是在案卷里，这个人被刑事拘留的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了。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去过看守所。他的笔录只有他在B地派出所所做的笔录，他的拘留通知书没有在里面，所有人都验尿了，可他的验尿记录也没在里面！
所以这个人当时有没有吸过毒呢？这个事实是不是也对案件的定性很重要呢？显然，这也不清楚。
然后，更有意思的事情来了。这个人放出来以后，要求我方所有人员必须要一起对他进行赔偿，一个人2万，总共10万。一个人2万他还不收，他必须要你们一起赔，收全了钱他才同意和解。公诉人呢，捕诉一体了，态度强硬，直接和我说：“我就看你们有没有和解。”
经过我方好求歹求，他收下了4个人共赔的8万，其中有一个人因为当时没有赔钱，果然检察官诚不欺我，她就批捕了这个，于是这人就一直被羁押在看守所直到开庭。
最后，我强调，我不是要做无罪辩护，我对事实也“没有异议”。但我恳请法庭能够考虑到本案上述种种“瑕疵”和实际情况，对我的当事人免于刑事处罚。
对了，上面这个案子，就发生在上海。
五
全程，居家服女律师都是一脸不屑。随后公诉人针对我的辩护词进行辩论，我做了回应，也不过是一两句话：“为什么他轻微伤，这里就要拘留六个人，而我们这里四个轻微伤，对方却放了呢？”
仅此而已。但是女律师竟然又哼出了声。
她可能就觉得：“反正都是缓刑嘛！何必啰啰嗦嗦呢？你唱戏也已经唱罢了，为啥还要和公诉人辩论第二轮？”
可是我为什么不能说？我说的内容并不是耍无赖，并不是没道理啊！
何况我也给足了大家面子，我肚子里还有很多难听的话，我连一句都没讲好嘛！
庭审结束，法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辩护人很认真啊……辩护人提的问题我其实也有疑问，为什么一方4个人轻微伤，另一方1个人轻微伤，把这方都放了，反而把那方抓起来了……这其中一些问题就是我国司法实践的问题了……”
呵呵呵。
法官没有当庭判，但最后拿到判决书的时候，我的当事人就比其他人轻了那么一丁点儿。判决书上对法庭庭审的这些争议只字未提，最好笑的是，我的当事人当庭纠正了起诉书的一个错误，他不是大学学历而是大专学历（多么老实的被告人），判决书上仍然照抄了起诉书。
甚至连我特地拎出来提的那一句话，判决书也照抄不误：“上述事实有证人证言和监控录像证实”。
哎，讲真，检方哪来的监控录像？
六
为什么这种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案子不当场做无罪辩护？因为我考虑当事人的利益最大化，因为我考虑我们国家的司法实践状况。何况还有一个被告还关在里面，要是做无罪辩护，那个人还要再多关好多时日，恐怕人家更要觉得我这个人“拎不清”。
可是我已经很配合演出了，我已经很识相了，我已经很接翎子了……我甚至等案子都判决了以后，我才开始写文章，我才说这些事，我不想给谁惹麻烦。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真办案竟然也变成了一件滑稽的事？
我师兄和我说，不要去管那些人，不就是因为有这些律师的存在，我们才有现在这一碗饭吃吗？
可是我还是有点难过。全程开庭，居家服女律师看我的表情，好像我是跳梁小丑，一个人在唱一出滑稽戏。
我还难过，我拼尽全力，结果就和他们也差不多。
你看，这时候我就又想起我写的那一篇文章了《杨太太 | 聊聊一个刑事律师的悲哀》。
七
我没有穿居家服上过庭。
每次开庭前，我都穿上正装，涂个姨妈色的口红——那种仪式感就好像自己披上了一件战袍。今天可能又要孤军奋战，今天可能还是无功而返。但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脸上竟也透出一股庄严。
路过的人就当看了个笑话吧。
只有我知我自己今天是为何而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