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的中年。
切土豆丝的时候。
开车的时候。
修剪树枝的时候。
看书的时候。
抬头望天的时候。
手里拿起一颗苹果的时候。
只要一想到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某天要离我而去，比我预想的要早得多，立刻泪流不止。
过去的两周，是生命里特别艰难的时光。每天都漫长得像一条发馊的裹脚带。
12月14日，在国内的先生告诉我，父亲在县城医院查出肺里有个肿瘤，我一听，心往下沉。我知道，命运再一次挥舞着大棒，在猛烈地叩击我家的门。两年前母亲罹患肠癌，全家措手不及的往事历历在目。目前母亲尚在康复之中，父亲又出状况了。
晚上，照样平静地给女儿做饭，吃完饭，平静地洗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一时难以相信，更难以接受，根本反应不过来。
次日是周三，送女儿去打网球。一个人在球场外面的停车场走路，想到我来美国这八年，缺席了父母的老年生活，每次回家眼睁睁看着他们日益苍老，悲伤的口子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人在空旷的停车场失声痛哭。
哭完，擦干眼泪，接了闺女回家。做好饭，坐在桌边看着她吃饭，泪水就下来了。此刻，我多想飞回去陪在父亲身边，可是闺女明年就申请大学了，正处于高中最关键的时刻，我怎么可以离开？我没想到母亲和女儿的双重角色，某些时刻竟然是冲突的。
当晚，把自己的心情收拾掇了一下，假装若无其事地给父亲打电话。他说体检报告被我嫂子拿走了，他至今没看到。他告诉我，过去的一两周，他没睡好，因为肺热，夜里一直在咳嗽，咳出来还有血丝。“我知道肯定有问题，但是并不害怕，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父亲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今年71岁，已经很满足了。特别是去年信主后，他对生命看得更通透了。“神给我多少年岁就多少年岁，我都可以接受。”
“可是爸爸，你对我们是很重要的，所以千万不要放弃治疗的机会。”话一说出口，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可是为了不让父亲听出我的难过，假装轻松地笑着。
父亲，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你作为一个“文革”中辍学回家、一直有读书梦的父亲，鼓励我走出大山，去看更广阔的世界。你说我作文写得好，可以考虑将来当记者，为老百姓说话。那年我才十岁，心里已经埋下了当记者的种子。
17岁那年，我走出大山，去武汉读书，毕业后在厦门一家单位做公务员。生活很舒适，但我一直记得少女时代的梦想，两年后辞职去北京读新闻学院。25岁那年，我如愿以偿，成为一名记者。你知道后，比我还高兴，你说我的性格像你，有冲劲，肯吃苦。
你不但给予我生命，还给了我作为一个女孩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根基，那就是——自信。你支持我所有的选择，哪怕八年前我辞了众人艳羡的体制内工作来到美国，你先是有点遗憾，但最后还是表示了对我的支持。因为你知道我天生爱自由，不喜欢被约束。
父亲，我一直习惯你在我身后，不管我走多远，你温暖的目光一直追随我。我害怕某天回望时，你不在我的身后。白云苍狗，没有你的世界该多么空旷，让我没有把握。我虽人至中年，但是只要你还在，我还可以暂时从成人世界里逃出来，做回你的孩子。如果你不在了，我就得穿上坚硬的盔甲，挥动长矛和这个世界作战。
2018年8月，我和父亲（右）拜访作家徐星（左）
想到这些，眼泪簌簌下落。但还是拼命忍着，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镇定。
父亲说，如果要动手术，他坚决不去。陪伴母亲的那些日子，他目睹了国内医疗机构的种种恶劣，心有余悸。“我不想落入他们的手中，宁愿落在神的手里。”他说愿意服用中药，进行保守治疗。
父亲说得斩钉截铁，我一时不知如何劝他，只好沉默。
12月20日，弟弟带父亲去福州医院做检查。我给父亲打电话，他说自己在医院里，需要检查很多项目。他安慰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父亲检查完身体就回老家了。两天后，我整理好心情，觉得可以和父亲视频一下。
父亲当天罕见地戴着一顶帽子。我看了一下他的脸，比原来憔悴了许多，上面似乎多了黑斑。声音也不如原来有底气了。他说家乡今天下米雪了，有点冷，他和朋友准备出门散步。
“好吧，你去散步吧，回来再聊。”关掉视频，眼泪又下来了。
圣诞节那天，请了两家房子在装修的朋友过来吃饭。弟弟来电话了。他说爸爸的检查报告出来了，肿瘤比想象得大，5.8公分，已经是中晚期了。
刹那间，一个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泪眼朦胧，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内心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可还是收了泪，回到厨房陪客人，强颜欢笑。
等朋友散了以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追忆八年前在北京与父亲分别的情景。
2013年5月，先生已经出国工作4个月了。我当时对体制内工作心灰意冷，考虑再三后，决定辞职出国。怕父亲见我离开时心里难过，所以我决定先让他回老家。
那天早上，父亲坐在我收拾好的箱子上，招呼女儿过去和他合影。“你们这一走还不知啥时回来呢。”我给他和女儿拍完照，父亲惆怅地走进房间，开始收拾他的行李。
两个小时后，亲戚来接他，送他去机场。我和女儿下楼送父亲。父亲坐进车里，依依不舍地朝我们挥手。车钻进浓重的雾霾中，很快就不见了。回到家中，看到他房间的床头放着一本他常看的《易经》，还有那副破旧的老花眼镜，我的心空落落的。
那时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在美国待多久，心里还想着将来还会回来，所以房子一直没有出租。两年后，确定我们要在美国生活一段时日，房子这才租出去。
从2014年起，我和女儿几乎每年暑假都回国，每次都呆一个多月。女儿和表姐玩得不亦乐乎，我则陪父母到处走走。由于夏天太热，怕长途旅行他们身体吃不消，所以一般只是到乡下走走。即便这样，他们也是欢欣的。只要有儿女在身旁，哪里都是天堂。
2018年夏天，父亲（左二）和家人。
我特别享受和父亲聊天的时光。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父亲年轻时是政府公务员，对时政很感兴趣，我就和他分享一些在国内难以听到的信息，这让他对美国产生了向往之心。他听说我所住的小镇图书馆有很多中文图书，颇为兴奋。“到时我可以每天去图书馆看书，没准将来可以搞点历史研究。”
2018年夏天，在大雨滂沱中，父亲和母亲去广州领事馆申请美国签证。当时正值中美贸易战开打，两国交恶，很多人的美签都被拒了，包括父亲。他非常郁闷，怏怏而归。我让他次年再去申请，他说再等等。
没想到，这一等就没机会了。2019年12月，母亲突然查出肠癌，手术住院。出院后，父亲精心照料她，几乎寸步不离。
2020年1月，中国疫情爆发，两个月后席卷全球，整个世界都被冰冻了，动弹不得。父亲的美国之行成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梦。之前我还在想，等女儿2023年上大学了，我就回国修缮母亲心心念念的乡下土楼，一边陪父母，一边写作，偶尔带他们来美国小住一段日子。
可是啊，人的筹算又有什么用呢，“其实明天如何，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一切都在神的手里。“人心筹算自己的道路，唯耶和华指引人的道路”。
人生总有那么多意外，让你措手不及。“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幻。”我们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我想起了约伯。当神把他的财产、儿女和健康都拿走时，一开始他也充满怨言，但是慢慢地，他俯伏在神的面前，接受神的一切作为。“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见你”。
1963年，肯尼迪遇刺，他的母亲表现得异常冷静。“神永远不会加给我们超过我们所能承受的。”这句话我铭记至今，所以，很多年来，一旦生命里出现困境，我就在想，神给我一茬又一茬磨砺，可能是看着我行，所以用苦难帮助我扩张境界，“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
活在地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难处。特别是中年人，活得倍加艰辛。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就是那三明治中间忍气吞声的馅，连生病、失业的权利都没有。平时死扛着，扛不住的时候，满世界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倚靠痛哭的肩膀。于是只能忍着，顶多在无人之处痛哭一场。哭完后擦干泪，继续做饭送娃工作，把自己扔进生活的沸水中。
遇到的难处越多，皮越糙，肉越厚，生活的沸水很难煮烂。靠着对家庭的那点责任感，对生活的那点小盼望，zhi撑着自己一点点往前走。没有谁比谁更容易。欢笑的背后，可能是泪水；光鲜的背后，可能是伤痕。不要羡慕任何人的生活，因为你只见过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打；也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难的，你可能没有鞋穿，可是在你看不见的角落，有人为没有脚而哭泣呢。
前几天，一个山西的读者给我写信，诉说了自己生活的艰辛：丈夫被查出癌症，每个月的医疗费高达两万元。她一个人工作，勉力维持，非常艰难。她以前每个月给教会奉献十分之一收入，可是现在觉得有困难，心里很不安，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不容易。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竟然把一个陌生人当成倾诉的出口。我给她回信，鼓励她不要有负担，相信神会知道她的难处，不会怪罪于她。寡妇捐的两个小钱比财主捐的万贯家财宝贵得多，因为她捐出了所有而不是有余。
一边打字，一边流泪。彼时，我和她一样脆弱啊，一样需要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双关切温暖的眼睛，可是环顾四周，只有空气在无声流动。
但我很高兴自己还有余力，还能挣扎着从水里探出头，鼓励另一个溺水的人：嘿，姐们，挺住！
很多认识我的朋友都说我很坚强，他们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我没有那么坚强。中年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是一个人埋头辛苦赶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对于中年人来说，“哪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
我的身上也只有微光，不是他们想象的明亮如白昼。但是只要还有一点光，我就愿意散发出去。因为我知道，一只萤火虫的微光，有时也会给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一点盼望。也许我今天说的某句话，可能就成为某个人的安慰。
就像我今天去邮局，本来情绪很低落，但是，当一个陌生的美国大爷为我扶门，并问我：Everything is ok？我的心里就暖暖的，觉得这个世界虽然破败不堪，但是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和盼头。
2021年只剩两天了。这一年，我知道没有人是容易的。对于大多数中年人来说，暗地里面对自己时“看花满眼泪”，但转身面对生活时，泪痕已干，只能长歌当哭了。
今夜，请允许我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对你说：日头出来，日头落下。天地恒常，你当刚强壮胆，不必惊惶。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