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了。(图片来自网络)
1.
穿皮鞋的自由
1996年夏天大学毕业,我在厦门一个政府部门找到了工作,有了城市户口和正式编制,终于成了城里人。
工作第一个月,我拿到了此生第一笔工资——770元人民币。工资是现金,装在一个信封里。我激动地打开,里面躺着几张薄薄的人民币。钱不多,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笔钱宣告了我经济地位的独立,意义非同小可。
我想起了11岁那年在县城街道上看到的那些穿着皮鞋的女孩,那个穿着黑皮鞋的傲慢的医生伯伯,于是到街上恶狠狠买了两双皮鞋,一双高跟,一双中跟,轮着穿。
一个小镇姑娘,经过苦苦挣扎,终于拥有了穿皮鞋的自由。
我当时在政治处工作,基本没什么事干。如果单位办什么活动,我就负责联络地方媒体,并提供通稿。有时给领导写写讲话稿,编辑工作简报。除此之外,每天和办公室快退休的老谢一样,喝茶,看报。
一年过去了,我的心田长满了杂草,感觉特别苦闷——大道如青天,为何我独不得出?
单位的背后是万石植物园,步行几分钟就到了。每天中午吃完饭,我喜欢一个人去园中溜达,认真观察每株不同的植物,并记下它们的名字。当时最喜欢的是厦门的市花——三角梅,因为它摇曳多姿,自由自在。离开厦门到北方后,再也没见过三角梅,特别怀念。
2018年春节,我们一家去佛罗里达旅游,居然在海明威故居的外面看到了一株小小的三角梅,当时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眼眶瞬间发热。
植物园中间有个明净的湖,每天中午,我就坐在湖边问自己: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你甘心在这里终老吗?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轰鸣:NO!NO!我在一棵棕榈树的身上刻下了两个字:离开。
那时经常想到作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每天坐着轮椅,一个人去地坛,隐没在杂草丛中思考人生的意义。傍晚时分,他的母亲在园中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答应。他苦闷于上帝给他飞翔的灵魂,却给他残缺的身体,身体和灵魂产生的张力撕扯着他。
当我在植物园里晃悠的时候,我突然理解了史铁生的苦闷——我们精神自由,肉体受困,试图突围,却发现障碍重重。
我与植物园。(图片来自网络)
2.
现实版《廊桥遗梦》
有段时间,单位一个关系不错的姐姐经常带我去厦门市政府的食堂“蹭饭”。因为她先生在市政府工作,经常出差,饭卡里的钱花不完。
一天,我认识了一个也是来吃“免费午餐”的姐姐。她是杭州人,身材娇小,面容清秀。那时她刚从杭州过来,在推广一份内部刊物,里面是吴敬琏、茅于轼等经济学家的文章。我们一见如故,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她比我大五岁,那时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女儿。先生和女儿都留在杭州。
有一天,我路过她租住的房子,直接过去敲她的房门。门开了,只见一个男人坐在屋里。他见了我,尴尬地退了出去。杭州姐姐坐在床上,脸色很不好,似乎刚刚哭过。我问她怎么了,她立刻放声大哭。
“我怀孕了。”
“怀孕”这个词,在当时21岁的我听来,简直石破天惊。
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刚才那个男人,可是他们都有家室。她扬起梨花带雨的脸,问我:“我该怎么办?”
当时我连一场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如何知道已婚男女之间的枝枝蔓蔓?
我茫然地摇摇头。她一直在哭泣,说自己对丈夫很有感情,但也爱这个男人,不知如何选择。
我不知如何劝慰她,只是静静听她诉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现实版《廊桥遗梦》,不免惊心动魄。之前看过电影,被弗兰西斯卡和情人罗伯特短暂热烈的爱情感动得无以复加,但是我知道,那只是电影,随着罗伯特的离开就剧终了。可是,现实生活中,情人离开之后,弗兰西斯卡如何保守这个巨大的秘密,继续回到原来的婚姻生活中,波澜不惊地度过余生?
这是一个好大的现实难题。
廊桥遗梦。(图片来自网络)
几天后,她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过了一段日子,回杭州了。
走之前,我们在厦门市政府对面的音乐喷泉旁坐了许久。她告诉我,胎儿打下来后,她和那个男人把Ta装在一个瓶子里,埋在了房子后面的一棵树下。
“毕竟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我看着喷泉的水柱忽高忽低,背上起了阵阵凉意。
二十多年过去,这位杭州姐姐不知所如。不知道她在午夜梦回时,是否会想起那段在厦门的短暂爱情,以及他们亲手埋葬的“爱情的结晶”。
我当时对于婚姻以外的感情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人到中年方才明白,爱情有它自己的生命,如果要野蛮生长,婚姻、战争、律法都是无法阻拦的。我并不赞成,但是可以理解,因为它是人性真实的一部分。
3.
最后一根稻草
办公室的老谢看我形只影单,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他介绍的一个男孩是学园艺专业的,在鼓浪屿岛上工作,负责给厦门引进各种稀奇古怪的植物。
他的工作内容和工作地点让我感到好奇,我答应去见他。
某个周末,在鼓浪屿轮渡码头,我看到了一个面目黝黑、长相憨厚的男孩,心想:一定是他!果不其然。他看到我,紧张地搓着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宽大粗糙,估计是常年在园中干活的缘故。
我突然看到一只蝴蝶停在他的头发上,看上去很滑稽,于是无法自控地笑了起来。可能是我粗犷的笑声吓坏了他,他手足无措,又不敢看我,只好把头转向海面。
他带我去看他管理的植物园,里面养着很多奇花异草,有一种奇异的香味飘浮在空气中。他向我介绍这些花草树木的名字以及它们的来处和习性。很奇怪,一说起自己的专业,这个长相普通的男孩瞬间魅力四射,有种国王逡巡王土的自信。
那个瞬间,我对他有了几丝好感。
但是我们最终没有向前发展,原因在我。因为当时二十出头的我,总觉得这个小岛容纳不了我大大的梦想——我是一个要改变世界的女性,怎么可能困在这座小岛,嫁给这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给他素手做羹汤、生儿育女呢?
绝—不—可—能!
回去的时候,站在鼓浪屿轮渡码头的大榕树下,我认真地告诉他:我打算去北京读书,不会再回这个小城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捏得滋啦滋啦响。我们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当时我在备考北京一所大学的新闻专业研究生,有时上班没事,就在办公室里看专业书。一次被领导看到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林,你是一个女孩子,在机关工作多安逸啊,而且厦门这个城市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折腾呢?
我坦率地告诉他:当记者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我想再努力一下。如果不行就死心了。
让我最后下定决心离开厦门的,是一根“稻草”:单位一个副主任要去上党校,让我去中山路的新华书店给他买书。我一个人扛着一堆书挤上了公交车。下车时,由于书没有捆紧,散落在地上。在售票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我狼狈地捡起书,胡乱地抱着它们下车了。
那天很热,我全身汗湿。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突然像黑披风一样,笼罩了我,我把书随便扔在椅子上,哭得一塌糊涂。旁边一个等车的大叔观望了半天后,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妹你怎么啦?失恋了?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如果自己不离开,将来会被这些无聊的琐事消耗了活泼泼的生命。
4.
谎 花
1997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邓小平去世了。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上班,办公室的人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去会议室集中,说有大事要宣布。我懵懵地去了,只见几个领导表情凝重。他们宣布,邓小平去世了!
接着,一个领导历数了邓小平对中国的贡献。比如改革开放、深圳特区的建立、中国实行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当时的我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伟人。
很多年后,当我了解了更多历史事实后,我才明白:这个世界有伟大的领袖,但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领袖。
之前一年还发生了一件让人伤悲的事——一个通信多年的东北笔友外出采访时,车翻到深谷里,他当场走了。我翻出他给我写的一沓厚厚的信,痛哭不已。
我想起了1995年秋天。当时他在北师大作家班进修,我刚好国庆节去北京旅行,于是见了一面。当时他同班一个女作家对他情意绵绵,因此对我充满敌意。我们吃完饭回来,在走廊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三十多岁的女作家看着我年轻的脸庞,恶狠狠地说:“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老!”
二十多年过去,我比当时的她老许多,如果还有机会重逢,是否会让她觉得安全?不过,她也平行地老去,而且,她当年喜欢的男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记忆中,她当时在饭桌上为他朗诵了一首诗,叫《谎花》。我当时不知道“谎花”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谎花是雄花以及不结果的雌花。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这场感情的结局,因为当时他们都已经结婚了。
1997年,我去厦大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当时我工作的单位和厦大很近,穿过一条隧道就到了。
那一年,我最喜欢的歌手齐豫发行了《飞鸟和鱼》这张专辑,我买了一张。一大早,我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听着《飞鸟和鱼》,独自穿过隧道。
“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一次张望彷徨,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在幽暗的隧道里,齐豫的音乐像从地的深处冒出来,那么悠远深厚。
我想起了一年多前那场偶然的爱情,心里满了感伤。我是鱼,你是飞鸟,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注定此生不可能重逢。
不过,两个多月后,命运还是奇迹般地让我们重逢了,但是在一个春天的清晨,我们永远告别。
那天,北方那座海滨城市的桃花开疯了,我的心像花瓣一样,一片片凋零。
5.
哲学博士
我离开厦门的头一年,被安排到下属一个单位工作,帮助他们整理过去十几年的工作档案。
单位在山脚下的一栋小楼里,人不多,但是同事关系复杂,一地鸡毛。我每天只顾埋头干活,很少与人交集。
当时和我同屋的女孩姓丁,陕西人,个子高大强壮,性格豪爽。那段时间,她喜欢上了一个在漳州当兵的军人,每个周末都往那里跑。我一个人待着有点无聊,偶尔会步行到海边吃夜宵。
我一般会要上一盘海瓜子,外加一瓶啤酒,坐在海边慢慢吃着。夜风温柔,那一刻才体会到什么叫“心无挂碍”。
当时也是有闲愁的,比如对未来的担忧,但毕竟年轻,风一吹,闲愁就散了。不似中年以后,所有的愁都是结结实实的,随便抽出一条,都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一个周末,我又一个人逛到海边,顺便拿了一本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其实根本看不懂,有装B的嫌疑)前往。一边吃海瓜子、喝啤酒,一边看书。旁边坐着两个男孩,一个身材颀长,一个长相敦实。后者看到我手里的书,径直端着一杯啤酒朝我走来。
就这样,我和L认识了。
海依旧蔚蓝。(图片来自网络)
L是厦门大学哲学系博士,也喜欢维特根斯坦。他告诉我,这个哲学家是同性恋,而且一直有自杀倾向,参加“一战”是为了早点死去。我们在海边聊得不亦乐乎,直至餐馆打烊。
在厦门那两年,那是第一次可以和人聊到思想深处,我无比惊喜。看得出,L也很兴奋。
后来,我和L吃过几顿饭。一天傍晚吃完饭后,我告诉他:我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要去北京上学了。他一听,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为什么不考厦大?
我扬了扬头:厦门这个城市太小了!
他被我逗乐了:“小丫头野心不小哪。”
1998年8月,我辞职北上读书,临走前给他发了一条告别短信。他回复:你走后,这个城市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聊维特根斯坦的女孩了。祝你前程似锦!多保重!
我离开厦门后,两人不再联系了。
大约是2006年,我到福建出差,酒桌上偶然听一个朋友提起和他一样的名字,不禁多问了一句。果真是他!原来他后来竞争上岗成功,到省里一个单位任职,算是副厅级干部了。
朋友听说我们早年认识,问我:你想见刘厅吗?我约他出来。
我轻轻摆手——往事就不必惊动了吧。“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记,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他后来是否遇见了可以和他聊维特根斯坦的女孩。我想,他后来应该明白,幸亏没有找一个喜欢维特根斯坦的女孩。因为这一类女孩,往往只对抽象的思维和虚幻的世界感兴趣,而对现实生活很难投入热情。
6.
离 开
离开厦门之前,我还去厦门电台当了一次嘉宾。当时同屋的小丁认识厦门电台一个当红男主持人,有时他会到我单位打羽毛球。一天我聊起自己要去北京读书的事,他很感兴趣,邀请我去当嘉宾,聊聊青春梦想之类的话题。
那晚我煲了很多“鸡汤”,比如,人活着,总得有点梦想,否则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比如,年轻人就应该去远方,不然拿青春干什么用,等等。
到了互动环节,有个年轻听众倾诉了他的生活烦恼,我力劝他走出去。现在想想着实好笑,当时自己也才22岁,人生刚刚展开,居然那么好为人师。
从电台大楼出来时,夜风温柔,我在心里说:美啊,你多停留一会儿!
那时的我,手握一张录取通知书,马上要离开这座小城,去北京读书,感觉未来像一幅瑰丽的画卷,徐徐向我展开。
1998年夏天,我辞职北上读书,从此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转眼离开厦门二十多年,中间只回去过四次。第一次是2004年到厦门出差,我抽空回了一趟之前工作过的单位。物是人非事事休,让人惆怅不已。
看门的老纪退休了,单位一把手因为挪用公款,被判了几年,部门的老谢和王主任退休了,副主任去下属单位当书记了,只有一个厦门姐姐还待在原来的岗位。
她招呼了几个以前和我关系不错的旧同事一起吃饭。说起当年事,两眼泪如倾,宛如隔了几个世纪。
吃完饭后,我婉拒了她们的陪伴,一个人走到植物园。青青园中葵,郁郁涧底松,一切依旧。离开厦门六年,似乎棕榈树长高了许多,像一个个健壮的小伙子,环湖而立。
我似乎看到当年那个苦闷的年轻女孩,她坐在石头上的身影那么孤独。她害怕永远困在这座小城,幸运的是,她最后突围了。
可是,她后来真的过上理想中的生活了吗?似乎也不尽然,生活总有那么多的无奈和遗憾。四十岁后,她才明白,最后真正可以得到满足和安息的居所,其实不在这个世界,不在东方或西方,而在神里面。
在神里得安息。(图片来自网络)
我试图寻找当年刻下“离开”两字的棕榈树,却再也找不到了。它似乎消失在岁月的深处。
第二次是2009年国庆,我一个人带女儿在鼓浪屿岛上住了几天。每天,我们坐轮渡到对岸吃喝玩乐,夜幕时分回到岛上。
每次从轮渡码头那棵大榕树下经过,我都会想起那个把空矿泉水瓶捏得滋啦滋啦响的男孩。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他的园中多了哪些植物。
当时因为年轻,自信满满,觉得厦门这么小的城市容纳不了自己大大的梦想,所以一心要去大城市。二十多年过去,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有限,想做的与能做的差距不小。生活在这个动荡不安、充满不确定的时代,能保持自我,坚守良知,不被世界改变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改变世界,不是凭我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而是需要几代人付出努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像西西弗斯一样,不停地把石头推上山,即便石头滚下来了,依然执着地推。时间久了,总会有变化的。
作为渺小的个体,在属于自己的时代认真活过,爱过,努力过,此生已属圆满。
(未完待续)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