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巴乔夫逝世了。
消息突然传来，有人哀叹扼腕，有人欢呼雀跃。
很多人早就期盼着这一天。
渴望重回前苏联帝国辉煌的俄罗斯人骂他是骗子。强大的苏联军队毫不抵抗就将一个跨越十一个时区的庞大帝国拱手相让。苏共的拥趸和铁杆粉丝指责他搞垮了苏联，他是导致苏联和整个社会主义阵营崩溃的罪魁祸首。
苏联解体三十多年来，在当下最大的社会主义大国，主流观点依然把戈尔巴乔夫看作社会主义的叛徒。有人还指责苏共软弱，面对叶利钦等人解散苏联的强硬态度，无人反抗，“竟无一人是男儿”。
其潜台词就是，假如当年有人强力阻止前苏联的分裂势力，苏联还可以继续强大到如今。
在奉行国家统一为至高价值的大一统社会里，人民的生活和感受无足轻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分裂国家才是罪不容恕的最大恶行。任何导致国家分裂的君王、大臣都会被千夫所指，世代唾弃。石敬瑭、吴三桂莫不如此。
即便是外族势力，如果统一了国家，扩大了疆土，即使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一样会被国人世代歌颂、景仰。元蒙、满清都是这样。
戈尔巴乔夫是不是叛徒，并非客观事实，而是一种道德评判。屁股决定脑袋，如何评价戈尔巴乔夫，取决于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发言，以什么观点看待苏联所代表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七十多年的社会实践。
假如你站在列宁、斯大林原教旨主义者的立场，从空洞的解放全人类的宏大叙事出发，而不是立足于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不是把共产主义视为马克思所说的“真正自由人的联合体”，戈尔巴乔夫无疑是个十足的叛徒。
但如果你像戈尔巴乔夫一样，小小年纪就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人被捕被害，亲身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空前浩大极为残酷的乌托邦政治实践带来的血腥的政治迫害，和对人类文明的无情践踏和摧残，你就会承认苏联七十多年的社会主义实践完全是一种历史倒退，是一场人类乌托邦彻彻底底的失败。你就不得不钦佩戈尔巴乔夫巨大的政治勇气，和政治家中极其罕见的道德良知。
如果你像弗朗西斯•福山一样看待苏维埃帝国的崩溃，把它视为俄罗斯民族和国家复兴的开端，你就会为这一天的到来高声欢呼，认为苏联的分裂正是标志着“历史的终结”，意味着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将作为人类政府的最终形式得到普及。
1998年，在广西桂林，我遇到一个俄罗斯留学生卡佳，询问她如何评价戈尔巴乔夫。她说，很多俄罗斯人都说戈氏是骗子。
戈尔巴乔夫到底是不是骗子？
他确实承诺了很多。
他承诺重振苏联经济，改善苏联人民的生活，但苏联人民的生活水平却每况愈下。苏联解体前，政府对“能够获得肉类产品、黄油、蔬菜油、谷物、面食、糖、盐、火柴、烟草商品和家用、洗浴用以及其他用途的皂类的地方”强制实行了限量供应。每一天，大家都要为食物奔波。莫斯科的每一个人，都抢购囤积他们能买到的所有东西。
他大量平反冤假错案，赋予人民从未有过的自由，带给人们公开、政治多元化和民主政治，释放政治犯，解散了人民痛恨的苏联共产主义政体，并为冷战画上了句号，但这个国家的人民并不领情。他们对他的评价被商店里空空如也的货架完全扭曲了，面包、黄油、牛奶这些饭桌上的食物决定了他们的评价标准。
他开启了新思维，缓和与西方和中国的紧张关系，放弃与西方的对抗政策，签署中程和短程导弹条约，销毁核武器，为全世界带来了安全与和平，但过于依赖石油销售的经济发展模式和损耗巨大的军备竞赛拖垮了苏联的经济，随时可能崩溃的经济使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步履艰难，却最终引发了苏联解体。
尽管是一个开创时代的政治家，但戈尔巴乔夫身上依然带着苏共领导人的鲜明印记，他们习惯于隐瞒。
上台伊始，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泄漏，作为总书记的他并没有向世界公布真相，而是选择隐瞒事实，直到西方国家检测到核泄漏，他才不得不承认。
1989年5月25日，他授权对在克里姆林宫国会大厦召开的人民代表大会辩论会进行实况直播。当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安德烈•萨哈罗夫呼吁用联邦体制代替苏联，废除苏联宪法第六条有关保证苏联共产党领导地位的条款时，戈尔巴乔夫却切断了麦克风。
他将叶利钦带进苏共政治局，却又容忍不了其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从政风格，将其从莫斯科市委书记职位上赶下台，但他没有像他的前任那样让叶利钦担任驻外大使，消灭他在国内的政治影响力，尽管愤怒，但依然允许叶利钦成为一个政治反对派参选俄罗斯总统。
戈尔巴乔夫坚持改革进程，鼓励苏联十五个共和国进行各自的民主选举，选举对选民更加负责的领导人，投票的结果却往往是由共产党令人安排好的。他甚至自己控制苏联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秘密投票选举自己担任为期五年的苏联总统。
但戈尔巴乔夫的确是共产主义历史上独一无二的领导人。
他厌恶暴力，反对干涉别国内政，尤其反对对人民使用暴力。当苏联一直深深介入的波兰、匈牙利、东德保加利亚等东欧共产主义政体接连遭到罢黜时，他没有像前任那样派出坦克和军队进行镇压，而是任由这些国家的人民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
正是因为他的默许，存续了28年的柏林墙才会轰然倒塌，东西德最终实现统一，冷战的铁幕才彻底落下。
他积极推进苏联社会非凡的自由化进程，人们可以游行、示威，投票选举，批评共产党，新闻有了更多的自由，斯大林时代的恐怖统治才被逐一揭露。
他推行新思维，政治明星般到世界各地访问，展现出一个完全迥异于传统苏联领导人的新形象，在博得全世界喝彩的同时，他在国内的权力却逐步萎缩，民众支持率逐步下跌，甚至国内保守势力联合发动政变，将他软禁。
但他所做的这一切，释放出的力量却危及到了他所领导的苏联共产党。
他习惯于隐藏自己。8月政变失败，他没有勇气从自己习惯的官邸走出来和人民群众站在一起，而是躲在了厚重的克里姆林宫里面。在他还在苏联总统大位时，他担任总书记的苏联共产党就被宣布为非法，最后不得不黯然下台。
他继续担任失信的共产党的领导人，而共产党的斯大林主义机构却处处显示出对改革的厌恶。他倡导改革，人们却因为他担任这个长期迫害人民的失信政党而对戈尔巴乔夫心生厌恶。
因为对血腥根深蒂固的反感，虽然作为总统，掌握苏联经济、外交、军队的最高领导人，面对咄咄逼人的叶利钦和其他加盟共和国的独立，戈尔巴乔夫并没有采取暴力镇压的手段，他顺应人心，主动让出了权力，退出了历史舞台。
也许可以说，并非是戈尔巴乔夫自己掘开了自己的坟墓，埋葬了自己担任总书记的苏联共产党，而是长期以来失信于人民的苏联共产党一直在为自己挖掘坟墓，只是戈尔巴乔夫扯下了这块早应扯下的遮羞布，任其敞开，任其堕落而已。
遗憾的是，这是苏联第一任总统，也是最后一任。1991年12月25日，他黯然辞职。
但戈尔巴乔夫留下了无比丰厚的遗产，正如他在辞职演讲所言，“极权体系被废除了……自由选举、新闻自由、信仰自由、代议制立法和多党体系已经全部变成了现实”。这些改变，都是在短短六年之内完成的。
我们无法想象，在俄罗斯这片时刻充满暴力的土地上，从极权到民主政治的巨大转变，能够以这样一种极其和平的方式顺利完成权力交接。
不可否认，他的经济改革失败了。他承诺带给苏联人民的经济利益，大多没有实现。他承诺带给百姓的自由和权利，民众得到了，却并不买账。当他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民主政体下参选总统时，只得到不到百分之一的选票。必须承认，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我不是俄罗斯人，也没有在前苏联生活过，我所了解的前苏联，最早是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到的。但七十年代的苏联早已不是中学课本里积极支持中国革命的苏联，而是一个会随时吞噬中国的可怕怪物。
儿时的我们常常流传苏联准备入侵新疆，周总理如何妙计破敌的故事。小学课本里关于珍宝岛战役的课文《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时刻提醒我们，那时的苏联，是悬在我们头上的可怕利剑，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
大学时我看到著名作家王蒙的《访苏心潮》。在王蒙眼里，苏联物资短缺，人情冷漠。苏联带给他的，是“忧伤的甜蜜，甜蜜的忧伤”。1983年他访问苏联时，中苏关系依然紧张，苏联还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我们还在时刻紧张地关注着随时可能入侵的苏联帝国主义。
真实的苏联是何般模样，我没有去过，也不知道。但它带给我现实生活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无法摆脱。有恐惧，有希望，有痛苦，也有莫名的失落。
八十年代，伴随着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中越自卫反击战也高潮不断，老山前线的战斗英雄不断见诸媒体，“血Ran的风采”甚至让徐良登上了春晚的舞台。如今我们已经清晰地得知，中越边境激战的背后，根源是中苏关系的紧张。中苏关系全面回归正常，中越激战马上偃旗息鼓，领导人即刻握手言和。
八十年代的媒体有难得一见的宽松自由，戈尔巴乔夫上台，国内媒体不吝篇幅，多方报道。美苏首脑雷克雅未克会晤，新思维，平反冤假错案，揭露苏共过去的黑暗，中苏改革似乎在遥相呼应，一唱一和，以至于89年戈尔巴乔夫访华时，很多人对他充满了极大的期望，盼望有朝一日我们也可以见到苏联那样选举出来的总统制。
还是在1989年，东欧共产主义政权相继倒台，柏林墙倒塌，有的国家转身回到了过去。媒体对苏联报道的减少并没有影响我们对它的好感。
临近大学毕业，报考研究生时，大学同学果断选择了报考人民大学苏东所。遗憾的是，就在考试前一个多月，苏联解体了，戈尔巴乔夫下台了，曾经让人恐惧的大帝国消失了。
苏联渐渐被俄罗斯代替了，曾经带给我们无限希望的戈尔巴乔夫成了历史人物，喜欢秀肌肉的克格勃旧人普京成了很多人的偶像，前苏联的很多故事似乎又在重演。
在《耳语者》、《日瓦戈医生》之类的文学作品里，我似乎又看到了俄罗斯的影子。2008年俄罗斯入侵格鲁吉亚，2022年入侵乌克兰，那个出兵匈牙利，将坦克开到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大街上的苏联似乎又回来了。
俄罗斯和苏联，历史上很多时候带给我们的，是恐惧的梦魇，中苏友好，即使在共产主义兄弟国家间，时间也是那么短暂。
我们记忆中的苏联，是那个时刻准备入侵中国的苏联，是准备对中国进行外科手术式核打击的苏联。苏联的领导人，都像那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斯大林、勃列日涅夫。
但戈尔巴乔夫颠覆了我们的想象。他没有像斯大林那样不择手段，残酷迫害对手，对政敌进行肉体消灭，也没有像普京那样将对手一个个抓进牢狱。
戈尔巴乔夫喜欢权力，但没有像斯大林、勃列日涅夫一样嗜权如命，在最高领袖位置上一直到死。
戈尔巴乔夫也喜欢虚浮的名声，但他没有像勃列日涅夫那样自己为自己授勋，一生不断想方设法为自己授予元帅等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领袖称号，也没有像勃列日涅夫那样仅仅中专毕业却不知廉耻地冒充博学思想家不断出版著作，提出勃列日涅夫主义。
戈尔巴乔夫有迷人的风度，他精力充沛，没有犯勃列日涅夫那样拿着别人写好的稿子都能念错的愚蠢错误。
戈尔巴乔夫有很多缺点，在很多人眼里，他甚至算不上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因为他没有像很多人贪恋权力到舍弃生命的地步。
但我们必须承认，戈尔巴乔夫改变了世界，像那个年代主动追求政治和民族和解，和放弃权力，和曼德拉一起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南非总统德克勒克一样，他们都是有良心的政治家。
仅此一点，我就应该给予他们足够的敬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