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眠浅。
听见吱吱的响声，她就会醒来。这是丈夫醒来按动护理床发出的声音。隔着一堵墙她问：“你没事吧？”
“没事儿。睡吧。”
不多时，她又在轻轻的开门声中醒来，知道是婆婆进来做早餐。每次进厨房前，婆婆会轻轻带上她的门。总是要完成这样的交接班后，她才又沉沉睡去。
起来时，饭桌是婆婆为她盛好的早餐。而这通常会成为她的午餐。
躺了半个月，她的腰总算又能慢慢伸直一点，可以忍着痛洗衣浇花了，但给丈夫拍背翻身擦澡还是不行。于是婆婆主动顶班替代。这让她心里有种久违的暗喜和欣慰，尽管那拍打的猛力震得她隐约有丝担心丈夫会给拍晕了过去。
婆婆的衣衫后背总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锻炼完买菜，拍完儿子做饭。在厨房和儿子的房间快速穿梭，手脚麻利。端一盘切好的西瓜到她面前说：刚买的没冻过。
她的胃吃不了寒凉之物，但看到婆婆一脸的慈爱，还是会象征性的吃一块。于是婆婆开心地端着盘子离开。
这是婆媳分开住一年后，欣喜的变化。不知是距离产生了美，还是她的心多了份怜恤，抑或是婆婆真的变了。总之，她越是用慈悲的眼神看这个老人，这个老人似乎就越发显现出爱来。这是十余年相处中，从未有过的。一年。
很多年里，她只能在饭桌上解读婆婆的爱。只有在饭桌上，这爱是满溢的。婆婆会变着法子做菜，每天做一桌子的菜，看着老头，儿子，媳妇美美地吃进肚里，婆婆就会心满意足。
然而，下了饭桌，这爱似乎就四寻不见。这是她多年的感叹。桌子外的母与子，父与子是素来无话可说的。更别说嘘寒问暖。她于是成了家里的桥梁，总是在他们之间，说而又说，却常常吃力不讨好。有时婆婆会甩个脸色，有时会呛她一句，甚至有时三个人齐刷刷不以为然地反应：多此一举。
她那时真觉得自己是从暖炉里掉进了冰窟里。非常生气地说丈夫是个骗子，当年骗她说两个人的原生家庭是相似的。结果婚后才发现，那差距竟是北极与赤道。丈夫悻悻然垂头说，父母那夫妻情深的背影是一样的啊！不同的只是她的父母会挽着她的手臂陪着慢慢走，而他的父母是说说笑笑走了好长一段，才回头发觉那永远走不快的儿子，远远的被忘在了后面。儿子想要的是父母那样的婚姻。
遗憾的是这对相爱的父母，没有在他们的儿女心里留下多少爱的印记，却在孩子的童年里埋下了太深的孤独。也是这份孤独，使他们的亲子关系，极其疏离。远的有些像陌生人，却又是至亲。对谁来说，都有着一份说不出来的，痛。
命运里的痛，和关系里的痛交织在一起，有时会撕裂她，她于是去学了婚恋情商课程：亲密之旅，回来和丈夫一起又学一遍，一起操练感情存款。不仅是给对方，也给父母。希翼用智慧的方法来化解婚姻的危机，家庭的冲突。
可根本的冲突仍在，且不可调和。那是两种观念的冲突，没有对错，只有伤痛。
她常常会不解地问丈夫：听天由命习惯放弃的父母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永不放弃的儿子来？丈夫的回答更让她愕然：我就是要活给父母看。
年复一年，每当丈夫要面临检查要选择治疗时，婆婆都会硬硬地甩一句：没用的，查什么查？她隐忍而坚持，站在丈夫身边。年复一年，婆媳俩走在从医院出来的夜半街头，她总要重复着对婆婆说：妈妈，如果你儿子很想活，我们能放弃吗？如果上帝不让他死，他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啊！婆婆起初总是无语，年岁久了，慢慢也有了应答：是啊，生死从来由不得自己。
许多年，她无数次地望见婆婆一个人独自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垂着头难过又孤独的身影，心里满了怜惜。她会想起丈夫回忆里的童年，明知道父母不在家，还是因为想念父母要执意回家去住一晚，雷声炸响的夜里，相差不到一岁的小姐姐搂着弟弟说：别怕。别怕。长大后的姐弟从未在父母面前提起过童年。而年老的父母亦无法从儿女那里感知到贴心的暖。不是不给，而是没有。怎么给？
丈夫这样问过她。她会尽其所能带着婆婆出游去看海。婆婆喜欢游泳，游泳时欢快地像个可爱的女孩。这个十六岁就结婚，懵懵懂懂就做了妻子被丈夫宠爱了一辈子的女人，要更是一位可爱可亲的母亲，该是多么幸福而圆满啊！
可谁的人生，能称之为圆满呢？不过是看上去圆满而已。
每年她会回到父母身边取暖，带着一身的冰凌。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家庭里，那份疏离感带来的压抑和淡漠，却又无可奈何。看上去一家人，心又隔着万重山。以前她是个直性子，在这个家里被磨成了柔脾气，偶尔冲突中婆婆歇斯底里要跳楼的架势，着实让她想逃之夭夭永不回头。她的信仰和教养让她无法恶言相向，总是一边忍耐一边在心里对着上帝咆哮号啕，甚至回到父母身边也是火山爆发，父亲颤颤巍巍站在她跟前笑：女儿啊，你尽管爆，总比闷出病来好。然后她会平静下来，在平静中包扎起情绪的伤口。每当她耿耿于怀那刺骨的寒，上帝就会很有耐心的调转她的意念，一点一点的让她数饭粒样记起饭桌上的，那丝丝缕缕的暖。一点一点存起来，存成一个家的温度。
然后在丈夫千呼万唤里，回来。继续在忍耐中盼望。
她从来没有力量去改变什么，只是迎着命运的风前行。尽管祷告了许多年，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天开了，一切会不一样。
真就不一样了。当丈夫要安装心脏除颤器需要钱时，婆婆竟主动出资，还说：“儿子活得这么喜乐，就成全他。”而10年前的重症监护室外，面对医院的催款，婆婆只甩给她一句：等你钱用完了我们再想办法。
她从来没见过公婆主动地问过儿子，身体的状况，哪怕儿子咳得要死了都不会有一句：要不要去医院？而这一回，公公主动的问了这一句，丈夫就乖乖地去了医院。那被冻结的母子与父子之间的爱，终于有了活水般的流动。
她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丈夫说：“这下你可以安心回家看父母了。不用再担心我会长褥疮了。”
“你要对你爸爸妈妈说谢谢。他们其实是爱你的。”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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