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街景。(林世钰 摄)
纽约6月的早晨,天气微凉。我穿过大麻味弥漫的曼哈顿街头,穿过光鲜亮丽的上班族和衣衫褴褛的无家可归者,穿过不耐烦的喇叭声和消防车的鸣笛声,去见一位神交已久、但从未谋面的女友。她是国内一个知名媒体人。
她从第五大道那头向我走来,身上洒满阳光。大致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旅行者的疲惫。有意思的是,我俩当天不约而同,都穿着简约干练的黑色小西装,背着可以装下世间万物的布包,当年的职业惯性闪烁可见。
我们算是同龄,同一年大学毕业,共同经历了媒体的辉煌和衰微,拥有共同的朋友。所以,虽然首次相见,但宛如故人。
在32街韩国城的一家韩国餐馆坐定,我们谈论曾经的媒体黄金十年、当下种种怪现状、婚姻家庭,等等。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些辉煌往事已然成为历史,共同认识的那些媒体人早已漂流四方或沉默不语。我们曾见过缝隙里透进来的几丝短暂的光亮,也经历过后来浓重漫长的黑。
在异国他乡谈及自己国家的那些人那些事,有一种“雕栏玉砌额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惆怅,以及“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的苍茫。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在美国这么多年,很少有人可以这么聊天,所以我们陶然共忘机,忘了周围已经坐满了人。直到服务员含蓄地送上账单和两杯茶,我才发现已经聊了近两个小时,赶紧付款走人。
行在曼哈顿街头,我们一起去买花,准备下午去看望高耀洁先生。看着身旁不同肤色的男男女女飘过,花店门口摆放着三角梅、蝴蝶兰、茉莉花、栀子花等很中国的花,突然有种今夕何夕的恍惚——两个曾经深爱新闻事业、对那片土地爱到心痛的中国媒体人,如今竟然并肩行走在异国街头!
穿过鲜花盛开的街道。(林世钰 摄)
她告诉我过去几年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让人唏嘘不已。她说得云淡风轻,我听了翻江倒海。
她是一个那么优秀的记者,勇敢正直善良,虽然学法律出身,但是明白法治社会实现之遥不可及,所以选择当记者,想为社会进步尽一己之力。在中国媒体的黄金十年,她做了很多颇有社会影响力的调查报道。
“那时也不容易,但还是有一些空间的。”她叹息。
在名气如日中天的时候,她选择退出,做一个独立媒体人。可是道阻且长,在一个媒体空间日益缩紧、歌德体文章甚嚣尘上的时代,她“啄木鸟”式的文章并不讨喜,所以到了最后,她几乎丧失了所有可以发声的平台。
过去那些年,我偶尔听说了她的生活状况,但几乎没有看到她的文字,以为她已经封笔,退出江湖了。可是她告诉我,其实她从未停止过写作,只是那些文字目前都沉在水下,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浮现。
我听了甚感欣慰——有些鸟儿永远不会停止歌唱,即便被关在笼中,即使被割喉,也会以头撞笼,轰然发出最后的鸣响。因为歌唱就是他们的生命本身,而不是谄媚别人的一种方式。
我承认,她比我坚韧勇敢。我在职业生涯的早期左突右冲,自认为还是一个不错的记者。但是到了后期,出于对报社激励机制不公的愤怒,选择了消极的自我放逐,退到幕后当编辑,因而错失了继续绽放的机会。本来可以走得更远,由于当时太年轻,未能站在高处看人生,所以消沉了若干年。
幸好“折戟沉沙铁未消”,离开那个环境后,尚留余劲继续扑腾。虽然两鬓微霜,马上奔五,有时也会颓废,但基本保持着“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在路上”的状态,仍有好奇心,也保持着愤怒的能力。
十几年前,我放逐自我、并把生活重心放在养育女儿的时候,她一步步稳健地往前走,大放异彩。她的文字很好,本来也可以像我认识的一些文人,货与富人家,写本传记就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她没有。她总是“不合时宜”,采访那些“西西弗斯”般的义人和他们“十二月党人妻子“般坚忍的伴侣,采访日益沉默的调查记者群体,采访沉在社会底层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她一个人拿着摄像机到处采访,像一个孤勇的独行侠,像一个大写的感叹号。
即便四处奔波,她依然留着一头浓密的及腰长发,穿着碎花长裙。每次采访,都像去奔赴大地上一场场宴席。我会仔细看她写的每篇文章,文中每个字都充满深情。我那时还不认识她,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相遇,因为我从她的文字中嗅出了她的灵魂,进而确定——我们是一伙的。
这个暮春,我们穿过曼哈顿的人潮人海,穿过二十年堆积的风沙,终于相逢。她前几天刚剪短长发,头发及肩。她惋惜自己留了多年的一头长发,而我却感到一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断舍离的痛快。
相见不是在祖国,而是在异乡;她刚落地,我却要离开。我们都各自奔赴不确定的未来,这让我多少有点惆怅。好在夏风习习,街头美人裙裾飞舞,抚慰人心。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林世钰 摄)
我们吃饭、聊天、喝咖啡,一起买花去看高耀洁先生。她握着高耀洁青筋暴露的手,说自己2018年拜访过她。但高奶奶耳朵已经听不见了,于是她们开始笔谈。
这个世界,灵魂同频的人,最后总是会相遇,即便分离了也会重逢。
奇怪的是,初次相见,我们竟然像闺蜜一样,兴致勃勃地一起去逛商场。这对于与人初始交往习惯保持一点距离的我来说,尚属罕见。我帮她选了几件衣服,然后与她钻进了同一个试衣室。我像个认识多年的老友,直率地点评每件衣服上身后的效果,并提出穿衣建议。她颇以为然。出来时,手里拎着三件选定的衣服,是我喜欢的棉麻上衣和直筒牛仔裤。
外面天地玄黄,感觉像世界末日,每个人都在低头疾疾行走。后来才知道,这是加拿大的山火产生的烟所致。
我们在街头拥抱道别,她回纽约朋友的家,我回新泽西。这片土地因了她的同在,让我感觉心里暖暖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惋。
过去几年,我所知道的几个知名媒体人相继离开国内,散居在世界各地。作为一个以思考和表达作为日常习惯的媒体人,与学习理工科的人大不同,要在自己的母语文化中才有更大的发挥空间,起到更大的作用。离开自己的母语文化,好比鱼儿离开了水,总有一种无法契入的阻隔感和无法落地的飘浮感。在美国这些年,我有切身体会。
可是,为什么越来越多“鱼儿”跳上岸,变成“飞鸟”飞走呢?因为原先的“池塘”越来越干涸了,如果不换个地儿,要么渴死,要么憋死。可是飞到了另外一片自由的天空,又要考虑如何“觅食”,最初的理想恐怕要暂时搁置了。
“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不过没关系,道路即生活本身。”“记住每一天,那以你的清晨为徽章的日子。”(凯鲁亚克)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祝福她,至少暂时脱离了夜半“鬼”敲门的烦忧,拥有了免于恐惧的字游。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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